第三卷 朝堂风雨(141-150)

第一百四十一章 鹊巢鸠占(一)

「什么?皇上将邓通的宅邸赐给我了?」回到东厂的丁寿被刘瑾带回的消息惊呆了,连马昊降职做了真定府推官的事都给忽略了,他现在都怀疑自己起了邓府藏宝的事情已然被老太监侦知,要不然好端端又和邓府扯上关系。

刘瑾歪着脑袋看着他,轻轻说道:「咱家以为一番苦心能换个谢字。」

「请公公明示。」

刘瑾身子后仰,将头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睛道:「朝中那帮书呆子眼睛只盯着庙堂之上,你在朝鲜那档子事一时半会儿没人知道,可李怿母子若囚禁在礼部会同馆,时候久了若露出口风,就一个牝鸡司晨的罪过都够你小子受的,咱家向皇上进言将李怿母子交由你看管,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唇舌。」

「那属下直接把那娘俩扔进诏狱不就完了?」刚抄了人家家底,又要霸人房产,丁二爷现在真有一丢丢负疚感。

「彼曾为王,总该留些体面。」刘瑾眼睛突然张开道:「京城居,大不易。借这个由头给你小子淘换个大宅子有何不好。」

冲着刘瑾作了个揖,丁寿苦笑道:「谢过您老苦心了,可小子也有难处。」

刘瑾略感讶异,道:「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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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垂着脑袋回到自家小院,谭淑贞迎了出来,「爷,程澧来了。」

「来的倒是时候。」对于这位管着自家钱袋子的家奴,丁寿还是很看重的,进了正堂,程澧过来行礼,丁寿直接让他坐了。

程澧拘谨连称不敢,递上一份清单,道:「老爷,小的此番是送来这阵子买卖的收益,共八千两,已交由谭妈清点过了。」

丁寿摇头苦笑,前阵子心急买房,缺钱缺得恨不得把户部抢了,现而今从天而降一个大宅子,银子也跟着来了,真是世事难料。

程澧见丁寿摇头,以为他嫌收益不好,连解释道:「老爷明鉴,开春漕河拥堵,运力不如往常,待进得汛期,这收益还能再翻上一番。」以往夹带私盐的时候,程澧从没想过能经手几万两银子,可不想就这样恼了自家东主,砸了饭碗。

「不关你的事,」丁寿摇手,随即唤他上前,「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了。」

程澧听了丁寿一番耳语,面上露出惊喜之色,连连应是,退了出去。

「老爷,请用茶。」谭淑贞捧了一盏茶,放在丁寿手边。

丁寿伸手一带,谭淑贞一声娇呼,坐到了丁寿大腿上。

「爷,这大白天的……」谭淑贞娇羞道。

丁寿蹙眉不语,谭淑贞扭身调整了下坐姿,关切道:「老爷,可是有心事?」

「没什么,你回头从这些银子里拿出五千两给常九,让他和这次出使的大汉将军们分了,朝廷没有赏赐,我却不能寒了手下的心。」丁寿冷笑道。

谭淑贞垂首应是,略一犹豫,还是开口道:「老爷可是还对朝上之事耿耿于怀?」

「谈不上,只是有些心塞罢了。」连赏功罚过都做不到,将来谁还肯尽心做事,两榜进士出身的这帮书呆子岁数都活狗身上了,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其实老爷大可不必费心,您的选官之路本就与朝中诸公不同,又与宫内貂珰亲近,自会与朝中衮衮诸公形同陌路,可您只要圣眷不衰,就不会永无出头之日。」

顿了一顿,谭淑贞继续谆谆言道:「此次有功不赏,皇上有愧于心,待有机会所得远非今日可比,朝堂上能驳回皇上一次两次,难不成还能驳回十回八回么。」

这一番开解让丁寿豁然开朗,不错,二爷本就是他们看不上眼的传奉官,又何必计较他们的看法,当即捏着一只玉峰道:「你倒是玲珑剔透心肠,说说,让爷怎么赏你?」

谭淑贞又痛又酸,隔着衣裙感受着两股间的一团火热,不由腻声道:「只要爷开心,就是对奴婢最大的赏赐。」

有见识,知进退,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丁寿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伸手探入裙下,隔着薄薄绸裤,感受着秘处传来的丝丝热意,贴着谭淑贞耳边道:「那就让爷开心开心。」

「爷,这是白天,要是让人看到……」

「看到就一起来,这院子里又没有外人。」丁寿坏笑道。

正当二人恋奸情热时,听到院外有人高声道:「卑职钱宁来给大人问安。」

是该换个大宅子了,这个连进深都没有的小院子,什么人都能往里进,丁寿心中忿忿。

当钱宁满脸堆笑给上司行礼时,看到的就是面沉似水的丁二爷,「有话说,有屁放。」那档子事被人打断,是人都不会有好心情。

钱宁不知道这位爷哪来的这么大痰气,原本的来意不敢再说,小心道:「卑职是来禀报大人不在时锦衣卫的公务。」

丁寿冷笑道:「有什么要紧公务不能到北镇抚司再说的。」二爷打定主意,这小子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小鞋是给他穿定了。

钱宁也感受到丁寿语气不善,一琢磨道:「本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一件新鲜事给您说说。」

丁寿轻轻点了点下巴,示意他继续。

「这阵子有个叫郭彩云的小妮子成天缠着三铛头,厂卫间颇有笑谈。」

一拍脑门,丁寿暗道坏了,把在遵化收的三个小媳妇给忘了,就郭彩云当初那副花痴样,白少川稍假辞色,她得上杆子自荐枕席。

「他们二人如何了?」二爷心中惴惴,可别老子在朝鲜给别人戴绿帽子,在大明别人给我戴,那可遭报应喽。

「还能如何,白三爷从来不近女色,不胜其扰,如今连门都不出,只是不知为何似乎对您老颇有微词。」

那是,估计那丫头就是从我这摸到他身上的,如今丁寿明白自己挨刘瑾骂时白少川那股子快意从哪儿来的了,话说三铛头白长了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俊俏脸蛋儿,却从不在脂粉堆里流连,要是自家有他那副模样,这京师贵妇,江湖侠女还不成堆地倒在爷的金枪之下。

「大人,大人……」钱宁看着丁寿一副流着口水的白痴表情有点害怕,自己的前程性命可还押在他身上呢。

「还有什么事?」擦了一把口水,丁寿回过神问道。

瞧着丁寿心情转好,钱宁陪着笑脸道:「您看去年给卑职服的那个三尸脑神丹的解药是不是能赐给小的了,没旁的意思,就是担心小的万一没来得及服药,以后少个人在您身前奔走了不是。」

「那个啊,逗你玩的。」丁寿随口道。

「啊!?」钱宁张大嘴。

「啊什么,可是觉得受了骗有委屈?」丁寿如今倒不在意拿毒药唬人,可权柄在握,实没那个必要。

「骗得好,要是没那一骗,小的怎会有机会在大人您身前效力。」钱宁迅速摆正了自己立常丁寿对钱宁的表现很满意,点头道:「算你识相,有个传信的差事还得你去办。」

第一百四十二章 鹊巢鸠占(二)

昔日煊赫的财神府,早已风光不再。

牟惜珠独坐窗前,暗自垂泪,家中财物被崂山四怪席卷,邓府老管家无颜再见主家,自缢身亡,破屋偏遭连夜雨,各地钱庄纷纷出现挤兑,牟惜珠左拆右挪,勉强支应,偌大财神府风雨飘摇,让一贯强势的牟惜珠悲从中来,不能自已。

忽然听得外面人声喧哗,由远及近,牟惜珠不由起身道:「外面什么事?」

喊了几声,无人回应,牟惜珠走到廊下,见呼延焘带着一队锦衣卫涌了进来,牟惜珠柳眉倒竖,叱道:「呼延焘,你要怎样?」

呼延焘丑脸面无表情,抱拳道:「牟大小姐,这宅子已经蒙圣上口谕赐给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丁寿,本官奉命请府中诸人离开。」

听闻要赶自己出府,牟惜珠登时气炸,开口喝骂道:「呼延焘,家父昔日待你不薄,今日落难你却卖主求荣,恩将仇报,即便养一条狗也知道看家护院,你真真连狗都不如。」

呼延焘面色一沉,道:「牟大小姐,呼延焘为锦衣缇骑,牟大人为缇帅,本官自是帐下奔走鹰犬,如今缇帅另有其人,某便是奉皇命行事,念着往日情分,某敬你三分,却非怕你七分,请大小姐自重。」

「你——」夹枪带棒的一番话气得牟惜珠酥胸不住起伏,却无话可说,她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昔日在父亲羽翼下无人敢与争辩,此时竟是词穷。

「久闻呼延大人武艺高强,不想词锋也锐利如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朱祐枢抚掌大笑,走了进来。

「下官见过荣王爷。」锦衣卫在呼延焘率领下跪倒行礼。

朱祐枢不置可否,淡淡说道:「本王昔日与牟大人闲谈,他曾言锦衣卫人才虽众,可堪大用者不过寥寥数人,而论武功才干,克己忠贞,集于一身者非呼延大人莫属,不知牟大人得见今日之事,会是怎生感慨?」

呼延焘半跪着身躯,不动声色道:「今日是奉圣上口谕行事,若牟大人知晓,也只能说下官忠于王事,不愧当日之评。」

「本王倒也听闻了圣上的口谕,可这口谕中何时说过要将府中人即日赶出?」

「这个……,王爷知道的很多。」呼延焘浓眉一皱。

朱祐枢负手笑道:「不奇怪,锦衣卫中并不是个个都像呼延大人般明哲保身,恩断义绝。」

「咱家想知道,王爷口中那个吃里扒外的人是谁?」众人回头,刘瑾带着一队褐衫尖帽的东厂番子走了进来。

「难得刘公公大驾光临。」荣王微微蹙眉,略感意外。

「奴婢当不得王爷如此称呼。」刘瑾欠了下身子,算是行礼,随即直起身子又道:「何况王爷也不是此间主人,岂能反客为主。」

「刘瑾,本王还是大明宗王,你要晓得上下尊卑。」朱祐枢冷声道。

「王爷说的是,大明分封诸王以守藩篱,可王爷所为可对得起这亲王爵禄?」刘瑾不经意地扫了朱祐枢一眼。

「你意欲何指?」朱祐枢拧着眉头问道。

「王爷可是上本请讨霸州草场为皇庄?」

朱祐枢面容一滞,「是又如何?岐王兄和寿王兄都曾奏讨过,本王不过萧规曹随而已。」

「好一个萧规曹随,太宗老爷设立河北草场,本意蕃育马匹,以资武备,可宗室亲王食王爵,享厚俸,不知报效朝廷,一味奏讨恩赏,改马场为耕田,废弛边备,若是边事有警,何来马匹可用。」刘瑾侃侃而谈。

「你到底想说什么?」朱祐枢紧盯着刘瑾。

刘瑾回视朱祐枢,眼神毫无退让,「咱家想说的是,荣王爷年纪不小了,就藩在即,少管些不该管的事。」扫视了一眼跪在院子中的锦衣卫,「天子亲军腰杆子什么时候都这么软了,还不都起来办差。」

院中锦衣卫齐声应是,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早听说财神府金山银海,借着往外清人随手牵羊那是应有之义。

「刘公公可否听小女子一言。」一个娇柔清脆的声音在院外响起。

刘瑾回头望去,见一素装少女立在门口,貌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肤白胜雪,双目犹似一泓清水,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清气。

「你是……」刘瑾面露疑惑之色。

「遥岑」牟惜珠如同找到主心骨般向那少女靠了过去,那少女敛衽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卫遥岑见过刘公公。」

刘瑾长「哦」了一声,「长风镖局的大小姐,咱家常听寿哥儿那小子夸你冰雪聪明,能言善道。」

卫遥岑莹白如玉的脸颊飞上一朵红云,低首道:「丁大人谬赞,遥岑愧不敢当。今日遥岑有一肺腑之言,不知能否说与公公。」

「但说无妨。」刘瑾抬手示意。

「公公今日大费周章,无非奉旨办差,无可厚非,可失之操之过切。」遥岑美目流转,在院中个人身上转了几转。

刘瑾向斜上方一抱拳,道:「为皇上办差,自然寸阴是竞,耽误不得。」

「事急可从权,事过犹不及。公公执掌厂卫,权倾当朝,既蒙圣眷,当凡事皆为圣上考虑。」卫遥岑声如连珠,又清又脆。

「咱家何时不为圣上考虑?」刘瑾眼神一凝,瞪向卫遥岑。

「牟大人翁婿因罪入狱,邓府中只留牟惜珠一孤弱女子,虽因罪罚没房产,可若逼之过急,难免会有传言圣上不恤老臣,有碍圣上清誉。」卫遥岑不卑不亢道。

「谁敢诽谤圣上,当厂卫都是摆设么?」刘瑾冷笑道。

「市井传言,甚嚣尘上,岂是厂卫可禁。」

卫遥岑又道:「公公今日逼迫弱女,不但有碍公公清名,来日这府邸的新主人也会背上霸人房产的口实。公公身居高位,自有庙堂之量,权倾天下,当有四海之心,今日缓上一缓,对皇上、对公公、对丁大人清名无碍,对惜珠则善莫大焉,其中利害,请公公明察。」

刘瑾眸中寒光闪烁,卫遥岑不避不让,眼神清澈,刘瑾突然一笑,「果然是伶牙俐齿,善于诡辩,咱家便给你们七天时间。」

卫遥岑躬身施礼道:「公公庙量如海,遥岑谢过。」

刘瑾带着锦衣卫与东厂番子走后,牟惜珠一把抓住卫遥岑的手,感激道:

「遥岑,此番多亏你来得及时。」

轻拍了拍她满是汗水的手掌,卫遥岑微微一笑,「也是有人报信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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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在自己屋子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直到刘瑾大笑着走了进来,他才一步冲了上去,「公公,怎么样了?」

「那小丫头有意思,难怪你费了这么大心思,连邓府都不敢去收,要是再年轻个几年,咱家都想去逗逗这小妮子了。」刘瑾往正座上一坐,笑个不停。

大哥,您一个太监,再年轻几年也张不出把儿来,没事撩妹干什么,丁寿心中吐槽,面上带笑道:「她没惹您老生气吧?」

「怎么,心疼了?放心,咱家没那么多火气洒在小丫头身上。」伸出兰花指戳着丁寿额头,刘瑾道:「你眼光不错,什么时候把她娶过来?」

丁寿苦笑着摇了摇头,「她和方旭青梅竹马,情根深种,怕是没那么容易。」

「这个好办,咱家让无三把那个什么方旭给做了就是了。」刘瑾大咧咧道。

祖宗,您办事能不这样短平快的一刀切么,丁寿连忙道:「不劳公公费心,凡事过犹不及,这追女人本就是个水磨工夫,急不来的。」

「没错,过犹不及,那小丫头也是这么说的。」刘瑾点头认同。

「公公,请用茶。」谭淑贞为刘瑾奉上一杯香茗。

刘瑾歪头看了她一眼,「这是你从教坊司带回来的?可办了脱籍文书?别留下手尾让人做了把柄。」

挥手让谭淑贞退下,丁寿道:「给钟鼓司的康公公打过招呼了,有您的面子,文书办得利索。」

教坊司名义上归礼部管辖,实际上因为要服侍宫中饮宴,一直由二十四衙门的钟鼓司掌管,刘瑾发迹前就是在钟鼓司当差,那里可说是他的基本盘。

刘瑾点了点头,看着谭淑贞的背影,道:「奶肥屁股大,瞧着是个能生养的,你这一屋子女人怎么没个动静。」说着古怪地看着丁寿,「你小子该不是有隐疾吧?」

你有隐疾,你们全家都有隐疾,老子不到十六岁就帮着人生孩子了,丁寿当即仰头挺胸道:「公公放心,我能生……」

第一百四十三章 鹊巢鸠占(三)

奉天门内,例行早朝。

正德百无聊赖的听着大臣们说着几个不咸不淡的废话奏本,眼神扫过马文升曾经站班的位置,想起一件事来。

「诸卿,马爱卿致仕已有旬日,吏部仍是无主,应着即推选能员补缺,今日便议议此事吧。」

班首的几位阁老交换了下眼神,首辅刘健道:「万岁所言甚是,但天官冢宰乃九卿之首,其人选不可不慎重,待臣等廷议之后再将人选奏报陛下。」

说的也有理,正德点了点头,这本就是突然想到的事,也没想着非要今天就选出人来。

谢迁又突然出列,道:「万岁,前吏部右侍郎王鏊服父丧三年期已满,臣奏请起用其为吏部左侍郎。」

「王师傅?」正德来了兴趣,王鏊曾任东宫太子谕德,与小皇帝有师生之谊,自无不可,他想的却是另一档子事,当即道:「先生说的不错,朕当亲自到江南接王师傅来京,重叙师徒之情。」

我刚才说什么了,谢迁被小皇帝的跳跃思维给晃懵了,怎么就扯到下江南了,反应过来后大声疾呼:「陛下万万不可,九五之尊岂可擅离京畿,使朝堂空置。」

李东阳也劝奏道:「陛下尊师之心天日可鉴,也不必拘泥表象,传下一道诏书也就罢了。」

本来眯着眼睛打瞌睡的朝中大臣纷纷上奏,反正皇上离开京城就是不行,于理不合,于国无益,好像小皇帝一出了京城就会天下大乱。

最后正德皇帝只得抱着被吵炸了的脑袋,举手认输,若是他知道二百年后有爷孙两个皇帝一趟又一趟的下江南,不但当时没人敢拦,再过二百来年一个被吹捧成千古一帝,一个被冠以风流天子,他会不会跳起脚来骂娘。

群臣皆大欢喜,肯听文臣话的皇帝才是好皇帝,皇上从善如流的废话又说了一通,便散朝了,谁会留意一个长脸的老家伙眼神中的愤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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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布置典雅的书房,一名古稀老者提笔写字。

老者停书落笔,细看上好宣纸上墨汁淋漓的「忍」字,嘿然道:「忍字心头一把刀,为何这把刀总是插在老夫心头。」

老者乃是吏部右侍郎焦芳,这老儿是天顺八年甲申科的进士,说起甲申这一科进士可谓人才济济,堪称大明朝的「黄埔四期」,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

都察院左都御使戴珊、兵部尚书刘大夏、刑部尚书闵珪、工部尚书曾鉴、南京户部尚书王轼、户部右侍郎陈清、礼部右侍郎谢铎和工部右侍郎张达,十人都身居庙堂高位,焦芳官居三品,吏部卿贰,虽是比不得李东阳、刘大夏等人,也是位高权重。

可自家有苦自家知,焦芳这大半辈子官儿当得不易,三十岁就高中进士,本可平步青云,却处处受人压制,英宗朝后有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新科进士通常任职翰林院熬资历,待得期满或升或外放,一路平步青云。

焦芳编修期满,本该升任学士,时任内阁的彭华常与首辅万安言谈焦芳不学无术,万安便对人言,「不学无术如焦芳这样的,还能当学士」,这话传到焦芳耳朵里,河南人的倔脾气当时就犯了,放出话来,老子要是当不上学士,就在大街上把彭华给宰了。彭阁老被吓着了,赶紧找万安给他升了学士。

官是升了,人也得罪完了,谁会喜欢没事跟领导玩命的下属,于是一个小鞋穿下来,焦大人给贬到贵阳那地方受罪去了,焦芳倒也有股子韧劲,一步一步又升回中枢,为了得到皇上重视,经常上书言事,可惜老上司马文升是不喜欢多事的,这些奏本想上达天听,门儿都没有。

焦老心里苦啊,宦海沉浮几十年,就没有个舒心的时候,好在马文升八十多了,老大人已经把吏部看成了自留地,可好不容易把马文升熬走了,谢迁那王八蛋又要将王鏊引进吏部,虽说左右侍郎平级,可大明文官以左为尊,又有与皇上东宫讲读的旧情,焦大人可以预见,这吏部正堂的位置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焦芳喟然长叹,虽说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可那十之一二老夫怎么就从没遇见过呢,正当老大人自怨自艾,忽然瞥见自家儿子在书房外探头探脑的。

干咳一声,焦芳道:「黄中,有何事?」

焦黄中年近三旬,高高瘦瘦,遗传了老爹的长条脸,闻声入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孩儿给父亲问安。」

大明推崇仁孝,儿女早晚问安是应有之义,当然过于执着也会弄出笑话,碧玉老人陈献章是遗腹子,事母至孝,每次跟媳妇啪啪都要在老娘面前报备一声,名声在外,他的上司听说这事,教训他道:你老娘是寡妇,有你这么办事的么。另有常熟人周木,每天清早跑到老爹卧室外面敲门问安,有一天终于把老爷子逼急了,老子睡得正香,用得着你问安。献章求嗣,周木问安,一副妙对,时人笑谈。

当然这时候焦芳不会嫌儿子多事,点了点头,看他一身装束,皱眉道:「你要出门?」

焦黄中点头称是,「约了几个诗友文会。」

自己儿子脾性焦芳知之甚清,冷哼一声道:「什么文会,还不是青楼勾栏打茶围,你已近而立,每日里不知静心读书,三省其身,何日能有出头之日。」

焦黄中被自家老子训斥得很不服气,低声嘟囔道:「又不准我参加会试,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声音虽小,焦老头耳朵却灵,训斥道:「你懂什么,老夫身在吏部,总要避嫌一二。」

反正也听见了,焦黄中豁出去了,大声反驳道:「弘治六年,王恕执掌吏部,其子王承裕高中二甲;弘治九年,刘东应试,其父刘健甚至不辞阅卷;弘治十二年,谢迁弟谢迪应试,也未曾避嫌,去岁其子谢丕高中榜眼,谢迁竟还充任读卷官,为何我偏要避嫌?」

一番话勾起焦芳伤心事,拍着桌子道:「你也看看这些人都是谁,有谢迁这帮南方佬掌权,你去应试岂会高中,反倒落人口实,成了攻讦老夫的借口。」

父子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低头,直到一个娇媚的声音响起,「哟——,你们父子俩这是怎么了?」随着声音,一个神态妖冶的美貌妇人进了书房。

那妇人先走到焦黄中身前,道:「公子,老爷整日操劳,为的还不是这一大家子,他就是这府中的天啊,还不快向老爷陪个不是。」眼波盈盈,瞧得焦黄中心中一荡,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来,道:「孩儿不孝,惹得父亲生气,请父亲责罚。」

妇人又转到焦芳身前,挽着他胳膊道:「老爷,妾身知道您望子成龙之心,公子爷年轻气盛,一时冲撞了您,您总不能跟自家小孩儿一般见识不是。」

说着话,丰满胸脯轻轻磨蹭焦芳上臂,焦芳登时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焦芳缓了缓语气,对焦黄中道:「为父也知道你这些年的委屈,老夫心中也是不忿,咱们要么不去应试,去就要争个一甲头名。」

「好好好,到时候咱们府里也出一个状元公,好好风光风光。」妇人鼓着如同白玉雕成的手掌,大声叫好。

「阿兰,你就是嘴甜,到书房来有什么事么?」焦芳笑着对妇人道。

这名叫阿兰的妇人是广西思恩土官岑浚的妾侍,岑浚祖上岑永昌于洪武年间归附大明,授官思恩知州,永昌子岑瑛因杀贼功,升思恩为府,传到岑浚这一代因摆不清自己位置,与田州土官岑猛争权,掠夺周边州县,恶了朝廷,被朝廷征调大军灭掉,改土归流,其妻女没入官家,此女遂到了焦芳府中。

「倒没什么事,前面有人递了名帖和书信来找公子,妾身帮着跑个腿。」

说着阿兰拿出一封书信和一张名帖递给焦黄中。

焦黄中匆匆展开书信,大略一观,不由皱了皱眉。

焦芳不在意的端起一杯茶,问道:「又是哪个狐朋狗友来寻你?」

焦黄中一扬书信,道:「王仲卿真会给我找麻烦,他向我引荐一个锦衣卫,请我帮着提携一二。」

轻呷一口茶,焦芳笑道:「不说你二人同窗之谊,就冲他父亲王晋溪的面子,这忙该帮还得帮,那个锦衣卫叫什么名字?」

焦黄中又细看了下书信,「叫做丁寿。」

「哗啦」一声,那杯热茶落地,洒出的茶水烫的焦老大人嗷嗷直叫,阿兰和焦黄中忙不迭地上前伺候,老大人只是高呼「别管老夫,快快,快把这人请进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鹊巢鸠占(四)

丁寿直到被众星捧月般迎进书房时,还是一头雾水,这些诗礼传家的官宦人家串门规矩太多,先投名帖,再收回帖,一来二去不知多长时间才见一次面,他也是今日心血来潮才自己跑这一趟,随后就蹓跶走了,根本没想着今日能见焦黄中。

可人还没走出多远,就被呼哧带喘的焦黄中连拉带扯的迎进府邸,而且不去会客大堂,直奔私密处的书房,这位焦公子也未免太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了吧。

待进了书房,发现会客的不止焦黄中,还有其父焦芳,丁寿心中就有些打鼓,待焦老大人不顾体面的亲自奉茶,二爷彻底不淡定了。

如今大明朝文贵武贱虽说还没到嘉靖以后的那般离谱地步,可已经有了苗头,不说焦芳品级比他高,就是平级也断没有这般伏低做小向武臣谦恭的,别说丁寿,就是焦黄中看自己老爹那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脸上都有点发烧。

焦芳却浑然不觉,读书人的脸面,屁,那玩意半两银子都不值,就说刘宇那小子,成华八年的进士,论资历老夫甩他几条街去,可他凭什么这几年以右都御使代掌都察院事,即便如今受人排挤,还得外放封疆,总督宣大,还不是抱上了刘瑾的粗腿,朝中无人莫做官,这是老大人当官几十年血淋淋的教训。

眼前这小子虽说资历浅,可是刘瑾的亲信,更重要的是在皇上和太后面前都说得上话,当官到了他这一步,如何揣测圣意,才是更进一步的关键,以前苦无门路,如今瞌睡来了送枕头,想到这儿,老大人笑眯眯的,看丁寿的眼神宛如一只盯着肥鸡的老狐狸。

「丁佥事,你我同朝为官,不想还有这层机缘,老夫幸甚。」焦芳捋髯笑道。

「老大人此言寿愧不敢当,由黄中兄论起,下官还要称您一声世伯呢。」

焦老儿的眼神让丁寿直发憷。

「他一无官无职的黄口小儿如何能与四品大员称兄道弟,」焦芳连连摆手,道:「丁佥事文武全才,蒙皇上信重,前途不可限量,待来日鹏程大展,提携一下他便是。」

都不是一个系统的,我上哪儿提拔他去,丁寿摸不着头脑,再看焦芳亮晶晶的眼神,他才明白过来说的是谁,「黄中兄才干兼备,皆是老大人教导有方,所谓虎父无犬子,此等大才,有机会定要向万岁引荐才是。」

「若蒙举荐,焦氏绝非忘恩之人,必甘为马前奔走,不遗余力。」焦芳隔着书案郑重拱手。

「老大人言重了,盛世气象还需勠力同心,共同携手才是。」丁寿微笑还施一礼。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相视而笑,丁寿不经意向书案一瞥,发现了一件东西。

「这是……」

焦芳脸色一变,伸手去掩,却早被丁寿抢到了手中。

丁寿手中之物共有两片,如大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中间用绫绢联在一起,丁寿手中一晃,道:「这是什么?」

焦芳面露赧色道:「老夫年老,看文章久了目力昏倦,难辨小字,以此叆叇掩目,精神不散,笔画倍明。大人明鉴,老夫眼虽花,体力未衰,还可为皇上分忧埃」

合着大明朝就有眼镜了,叫什么叆叇,丁寿不知老祖宗早对光学有了研究,眼镜这东西宋朝就已出现,马可波罗游记就有相关记述,他若是活的长些,明末孙云球连显微镜都做出来了,此时他只是好奇:「这东西哪儿来的?谁做的?」

见他不拿自己年老眼花说事,焦芳才放下心来,道:「江南工匠尤擅此道,锦衣卫南镇抚司掌管军中工匠,细查便知。」

丁寿若有所思,「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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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苏州东山陆巷。

一座进深五间的府邸坐落村中,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惠和堂」三个金漆大字,这便是接到圣旨复出的王鏊宅邸了。

此时王府之内欢声笑语,王老大人妻妾相伴,儿孙满堂,又奉旨复出,可谓志得意满。

「岳父,小婿祝您此番进京宏图大展,一遂平生之志。」一个相貌儒雅,文质彬彬的青年举杯贺道。

「呵呵,借子容吉言了。」王鏊年过五旬,精神矍铄,须发皆黑,抚髯对年轻人笑道:「此番你随老夫进京历练,让你夫妻二人劳燕分飞,素兰不要怪我就好。」

青年身旁一个清秀端丽的女子闻言满脸红晕,嗔怪道:「爹,您又为老不尊了。」

王鏊哈哈大笑,这年轻人是他长婿徐缙,弘治十八年高中进士,王鏊共有四子五女,长女王素兰灵慧通经,最得他喜爱,爱屋及乌,对这个他亲选的长婿也最为看重。

「老爷,」一名老家人跑了过来,「祝老爷,文相公来了。」

「哦,希哲和征明来了,快请。」王鏊展颜笑道。

「老师,听闻您老出山,我和征明特意赶来祝贺,这顿酒您可省不下了。」一个留着三缕长髯的黑面胖子一边施礼一边高声道,拱手的右手赫然多枝出一根手指。

「学生文璧恭贺恩师。」另一个随他同来身穿紫色程子衣的三旬文士,面色谦和,恭敬行礼。

「好你个祝枝山,整日只知到处蹭酒,老夫让你编修的《姑苏志》如何了?」王鏊指着黑面胖子笑道。

「知道老师的酒不能白喝,今岁二月《姑苏志》初稿已成,您还不该赏学生一碗酒喝?」祝枝山挤眉弄眼道。

「该赏,该赏。」王鏊抚掌笑道,示意家人增设座椅碗筷。

「二位兄长请上座。」徐缙起身让座道。

「子容休要客气,如今你已高中进士,岂有坐我等下首的道理。」文征明拘谨言道。

「二位兄长皆是吴中才子,诗书画三绝为文坛翘楚,小弟后学末进,侥幸蟾宫折桂,断无颜忝居上座。」徐缙推辞道。

「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在科举路上,子容已经走在老哥哥前面咯。」即便豁达如祝枝山,说此话也有几分颓然。

科举之路从来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祝、文二人虽说久负才名,科举道上却是坎坷不平,祝枝山弘治五年就已中了举人,此后屡试不第,文征明则更惨,中了秀才后连乡试这一关都未曾过去,所以适才老家人可以称呼祝枝山举人老爷,而他只能是「秀才相公」。

王素兰在一旁规劝道:「二位兄长就不要推辞了,今日乃是家宴,只论年齿,不谈功名,快请上座吧。」这二人都是王府熟识,是以王素兰等女眷也未曾规避。

徐缙又开口相劝,直到王鏊发话,祝、文二人才依次落座。

王鏊语重心长对祝枝山道:「方志展现一地风貌,不可轻忽,虽《姑苏志

》初稿已成,还要细心校对才是。」

祝枝山收起笑脸,恭敬道:「弟子省得,老师放心。」

文征明在一旁接口道:「昌国兄来信说大理寺公务繁忙,不能擅离,请老师恕罪,他在京师扫榻以待,恭迎老师大驾。」

文征明所说的是同为吴中才子的徐祯卿,与王廷相等人并称「七子」,他也在弘治十八年高中进士,可惜因貌丑,未能进入翰林院,而是到大理寺任职,算是断了今后入阁为相的道路。

王鏊点头叹息道:「昌国诗调高雅,虽崇文复古,却又不失吴中风流,仕途竟遭此波折,可叹」

祝枝山强颜笑道:「幸好有昌国,不然堂堂吴中四大才子竟无一人登第,老祝岂不羞愧地要一头撞死。」随即又是一叹,「其实我们四人中最早该登科的应该是伯虎,可惜啦。」弘治十二年的科考舞弊案牵扯甚多,他也不便多说。

原本与弟妹言笑晏晏的王素兰神色一黯,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壑舟园中泼墨挥毫,作出「洞庭有奇士,楼室栖云霞」诗作的潇洒身影。

「夫人,可是身体不适?」徐缙见爱妻面色有异,关切问道。

「无事,只是有些乏了。」王素兰面对丈夫关心,心虚回道。

王鏊长子王延喆年轻气盛,没有太多顾忌,又与祝枝山等熟识,突然开口道:「祝大胡子,伯虎兄为何没来?」

文征明闻言停箸不语,神色郁郁,王鏊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二人还未和好?」

默默点了点头,文征明没有多言。

王鏊摇头叹道:「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事老夫不便多言,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你们四人相知相交多年,当思来之不易,全了这份因果。」

见气氛尴尬,祝枝山笑道:「伯虎人虽未来,却教学生给您捎来一幅画作,以贺老师出山,请老师品鉴。」

王鏊当即来了兴趣,命下人展开画卷,只见崇山峻岭间匹马拉拽的一辆轿车行在崎岖山道上,前面一人牵马,左边一位担夫,右边有一位护卫,王鏊则端坐车中。画中笔法圆转细秀,将东山风光细笔勾出。

祝枝山指着画作道:「老师请看,这画中的您有没有您老诗作中」把酒花间花莫笑,春光还属白头翁「的几分意境?」

王鏊一连说出几个好字,对这幅画百看不厌,问祝枝山道:「伯虎现在忙些什么?还在花街柳巷里醉生梦死?」

祝枝山笑道:「伯虎如今寄情山水,可是逍遥得很,他迎娶苏州名妓沈九娘,自号桃花庵主,在桃花坞构筑桃花庵别业,落成之日还赋诗一首。」

王鏊笑道:「伯虎是少有的能从市井百态中悟出处世学问的,所作新诗必定不凡,希哲,快诵与老夫听听。」

「遵命。」祝枝山清了清嗓子,朗声诵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王鏊低声吟了几遍,展颜笑道: 「比起他来,我们倒真成了俗人了。」

王素兰眼神迷离,那个常伴他左右,有如神仙眷侣的桃花庵女主人本该是她碍…

当堂上众人沉浸在唐寅诗作的江南花酒中时,不会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中,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咬牙切齿道:「江南,朕一定要去看一看……」

第一百四十五章 乔迁新居

邓府占地甚广,布置华丽,亭台楼阁点缀,曲水流觞雅趣,莫说贻青等人,即便出身官宦的谭淑贞看得也是挢舌。

「邓通只是一介商贾,宅邸这间深布局按照大明的营造法怕是早已逾制,被有心人抓住便是一条罪状埃」

丁寿微微一笑,道:「牟斌当权时,谁会去触这个霉头,如今牟大人失了势,这点小事又不值得一提,大明开国百十年来,废弛的又何止一个营造法。」

谭淑贞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丁寿回首看见,笑道:「无须担心,如今我这四品官按律可有正堂七间,何况这宅子又不是只用来住的……」向着走来的一行人一指,「不还有他们么。」

李怿母子在一队锦衣卫押解下来到了近前,李怿面色憔悴,见到丁寿畏惧的向尹昌年身后缩了缩。

丁寿脸上满是笑意,微微躬身施个半礼,道:「大妃母子对这宅院可还满意?」

尹昌年玉颜不见喜怒,淡淡道:「蒙上国恩典,全了罪臣性命,如今我母子寄人篱下,怎敢有半句怨言。」

「此心安处是吾乡,大妃心胸豁达,定能长命百岁,也许能等到与大君重回朝鲜之日呢。」

丁寿笑得灿烂,尹昌年看得越发可恶,冷哼一声,莲步轻移,带着李怿进了为他们准备的院落。

丁寿转身吩咐谭淑贞道:「将这院落收拾收拾,改成朝鲜样式的,务必要让大妃母子宾至如归。」

谭淑贞垂首称是,迟疑道:「府中人手怕是不足?」

「护卫可以让杜星野调配锦衣卫,府中下人就由你从人牙处购置吧。」

丁寿正安排府中事务,高晓怜过来禀告,「老爷,尚膳监有位公公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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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听闻丁老弟乔迁之喜,咱家特来道贺,恶客临门,未及通传,还请不要怪罪哦。」罗祥仍是一副富家翁的打扮进了厅堂,未语先笑,一身肥肉跟着乱颤。

「公公折煞小子了,前番蓬莱客栈援手之恩还未及报,这里且容在下拜谢。」丁寿说着就要弯腰行礼。

罗祥一把托住他的双肘,笑道:「见外了不是,老哥哥隐瞒身份在先,后又不告而别,才觉得愧对兄弟你呢。」

「公公休出此言,您乃宫中显贵,小子如何能与您称兄道弟。」丁寿推脱道。

罗祥脸上笑容忽地一敛,冷冷道:「怎么,丁大人可是觉得咱家这身子残缺不全,不配和您结交?」

「公公这话从何来,在下出身东厂,与宫内诸位亲近还来不及,岂有小觑之理,」丁寿连忙摇首,道:「既然罗兄折节下交,小弟便高攀了。」

「这才像话,」罗祥肥脸笑得如菊花绽放,「今日你我兄弟就好好喝上几杯,叙叙旧情。」

「甚好,松鹤楼,小弟作东。」

「怎么,哥哥我来贵府一趟,连顿酒都不给喝么。」罗祥不满道。

「罗兄误会了,小弟这府中人手还没配齐,粗茶淡饭的怕是招待不周。」

丁寿一脸为难。

「师父」小长今刚从园子里跑了一圈回来,小脸红扑扑的,进屋一见罗祥,脆生生地喊了声「罗伯伯。」

罗祥喜上眉梢地应了一声,夸赞道:「小妮子几日不见,又漂亮了许多。」

「真的!?」长今高兴问道,这几日新见到的人都这么说她,小女孩被人夸得欣喜,偷瞄了一眼丁寿,心中喜气不由降了几分,为什么师父从没夸过她,总是跟那些胸脯鼓鼓的姐姐们嬉闹。

「长今别胡闹,唤贻青去松鹤楼订一桌上好酒宴送来。」丁寿转身对罗祥道:「如此安排,可好?」

罗祥唤住长今,连连摇首道:「不好不好,松鹤楼那帮厨子的手艺跟江湖上卖大力丸的一样,哪能入得了口,带咱家去厨房,且露几手给兄弟尝尝。」

得,在罗公公眼里,京城名酒楼的厨子都是骗钱的把式。

丁寿连说不敢劳烦,罗祥一摆手,道:「既然兄弟家宴,就别来这些客套。」

长今在一旁牵着罗祥袍子,问道:「罗伯伯,你会做饭?」

罗祥笑着弯下腰,刮了刮长今鼻子,道:「伯伯何止会做饭,你上次吃的甜点也是我做的。」

小长今当即欢呼雀跃,「那伯伯教我好不好,将来长今好做给师父吃。」

「好孝顺的小娃儿,你要是想学,这身手艺传给你又有何妨。」

长今闻言迫不及待地拉着罗祥,恨不得立刻飞到厨房里。

看着二人的身影,丁寿暗道,这孩子是不是真的有做药膳的基因,怎么听到做饭这么兴奋,话说也该找个教她医术的人了。

「老爷,梅太医来访。」贻红立在廊下脆生说道。

丁寿转头打量了一圈厅堂,这财神府这么邪门,想谁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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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世叔乔迁新宅,小侄冒昧来贺,请世叔恕罪。」看起来梅金书这些日子在太医院混得不错,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金书来了,在太医院过的可还习惯?」丁寿摆着一副长辈架势嘘寒问暖。

梅金书恭敬回道:「劳世叔挂心,太医院藏书颇丰,小侄这些时日获益良多。」

「外面毕竟不比家里方便,如今这宅邸空院很多,你收拾收拾搬过来住吧。」丁二爷浑然忘了当初是他把人家撵到太医院谋差事的。

梅金书还待推脱,怎奈丁寿执意如此,这个师侄武功不错,又精通医术,这样的家庭医生兼职保镖,怎么可能错过。

梅金书只得答应,又开口道:「小侄还有一事劳烦世叔。」

「自家人,不用客气。」丁寿随意道。

「待小侄引荐一位同僚。」

随着梅金书目光,丁寿发现还有一名年轻人立在廊下院中。

在梅金书引荐下,那个文静的年轻人恭敬行礼,「小人太医院吏目李言闻拜见丁大人。」

一旁梅金书介绍道:「进了太医院方知道子郁也是湖广人,近日来与他交流医术,颇有心得。」

李言闻惶恐道:「先生此言过谦了,这些时日蒙先生教诲,实言闻之幸,怎敢与先生相提并论。」

「好了,你二人在这就不须客套了,金书,你到底说的是什么事?」丁寿有点不耐烦,那边还等着开吃呢,早说早完。

梅金书眼神示意,李言闻还是踌躇一番才开言道:「此事与刘文泰有关。」

「刘文泰?」丁寿纳闷,这位坑死皇帝的前太医院院判怕是骨头都凉透了,好端端怎么又提起他来了。

待李言闻一讲,他才明白,敢情这位刘文泰生前办过一件大事,领衔编纂了四十二卷《本草品汇精要》,对北宋名医唐慎微所著《经史证类备急本草》

纠补查遗,药分十部,共载药一千八百一十五种,可惜书成当年还未及刊行,他就玩死了弘治皇帝,这套官修本草被束之高阁,藏于内府。

「大人明鉴,《本草品汇精要》由数十名医耗费数年心血,叙述精要,图文并茂,若就此湮没,实非国朝杏林之福,求大人在圣上面前美言,将此书刊行,则大人功德无量。」李言闻稽首道。

「内府?」丁寿略一思索,道:「既然这书在刘公公管辖之内,择日金书便与我一同向刘公公进言,请他拿个章程。」

李言闻千恩万谢,梅金书也躬身道谢,丁寿却提及别事,「金书,某此番出使海东收了个女弟子。」

「世叔慧眼识珠,小师妹一定是冰雪聪明。」

丁寿得意一笑,「那是自然,她可是命中注定的名医胚子……」

话还未说完,小长今嘴里叼着个水晶蹄髈,满嘴流油地蹦了进来,「师父,罗伯伯催您入席呢。」

一抚脑门,丁寿无力地指着长今,道:「就是她了,金书看可还堪造就?」心中琢磨是不是该给这小丫头节食了,别名医还没培养出来,却先成就了个吃货。

梅金书微微一笑,打量了一番长今后,赞赏道:「小师妹眉目清朗,聪秀灵慧,倒是个学医的苗子。」

「哦?」丁寿又燃起几分希望,道:「那金书可愿传授医术于她?」

「恕小侄无能为力。」梅金书摇头。

「这是为何?」丁寿奇怪,梅金书可还没拒绝过他什么事。

「医术传授,需要明晰人体穴位构造,难免肌肤相亲,如非夫妻血亲,实不宜男女相授。」梅金书恭敬回道:「小师妹年纪虽小,终究是男女有别。」

丁寿张了张嘴,想说不在乎,小心思里却还不愿自家女徒弟被别的男人按来摁去。

梅金书微微一笑,继续道:「若世叔有心,小侄可推荐一位女医给小师妹。」

丁寿百无聊赖,随口连问道:「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医术如何?」

「医术自不必说,曾到梅家庄向家父请教,家父多有赞誉,是南直隶人士,姓谈,名允贤……世叔,世叔,您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丁寿张大了嘴巴,久久不闭,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女医明妃传?

这TM哪儿跟哪儿埃。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别有用心

刘瑾托着下巴,面无表情地看着堂下的丁寿与梅金书。

那日听了梅金书细说这位女医身世,丁寿才知道朱祁镇驾崩时谈允贤也才三岁,朱祁钰死的时候她都没出生,三人间别说搞出什么狗血事儿来,这二位她连见都没见过,丁二表示,他再一次被国产古装剧坑了。

不过丁二爷既然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得空便带了梅金书来面见刘瑾,谁知说了托付之事后刘瑾不发一言,让他心里直犯嘀咕。

半晌,刘瑾终于开口:「梅大先生请暂避,咱家有事与寿哥儿细说。」

待梅金书退下,刘瑾勾勾手指,让丁寿近前,轻声道:「你是猪脑子?」

「啊?」丁寿错愕。

「你可是觉得与皇上的关系亲近到可以不顾先皇崩殂的地步了?如今朝廷内外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睛寻我们的错处,要不是有皇上这份信重咱家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你却要把这份情分毁掉,可是嫌咱家命长?」刘瑾盯着丁寿冷声道。

「公公,属下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这是小事一件,对您不过举手之劳,才敢应承下来。」丁寿心中忐忑,要是刘瑾这棵大树倒了,他们东厂这些猢狲日子绝不好过。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虽是小事,可被有心人操持,难保不会成为大祸。朝堂之上处处凶险,咱家每进一步都如履薄冰,才有了今天,断不会授人以柄。」刘瑾阴测测地说道,随即冷笑一声:「何况,宫里想让咱家死的人绝不比宫外少了。」

「属下这就把那个李言闻赶走,断了他的念想。」丁寿转身就往外走。

「回来。」刘瑾喝止道:「你已经应了人家,若是出尔反尔将来谁还托庇于你,无端砸了我东厂的招牌。」

「那怎么办?」丁寿两手一摊。

「那个叫李……李什么来着?」

「李言闻,太医院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吏目。」

「那小子说的也有道理,这套医书若刊行于世,确是有利民生,不过……」刘瑾狡黠一笑:「不过却不能是刘文泰领衔编纂的,让姓李的那小子重新校对增补,事后换个名字刊行。」

这也行?说实话,丁寿对那位治死了两个皇帝的刘文泰所编纂的医书心中也是没底,不由问道:「若是发现错漏呢?」

「那更好,再给那死鬼添个罪名,灭了他满门。」刘瑾满不在乎道。

老太监这副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让丁寿脊背发凉,硬着头皮道谢:「属下无状,劳公公费心了。」

「知道就好,你那女娃儿徒弟怎么样了,怎么没带她来见?」

「那小丫头这几日跟着罗公公学厨艺。」丁寿笑着应承,又想起一事,笑道:「罗公公倒也有趣,堂堂尚膳监掌印,那日在蓬莱客栈还说笑他常食人肉……」

丁寿自觉有趣,却不见回应,细端详刘瑾吊着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难道……」丁寿笑容有些发僵。

刘瑾点了点头。

敢情罗胖子还真是个食人狂魔,丁寿还以为那胖子是故作神秘,大言欺哄,这宫里面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他会不会一时兴起把长今给吃了。

「那小丫头不会有事,」刘瑾似乎看穿了丁寿心思:「罗祥原本是个菜人。」

「菜人?」这个词语丁寿听着新鲜。

「所谓菜人,就是用来做菜的人。」刘瑾慢条斯理道。

丁寿明了,自古以来逢大饥之年易子而食的事并不少见,五胡乱华之时视汉人为两脚羊,明朝晚期北方大旱,人肉更被明码标价,可现在不是明末啊,大明预备仓尚有余粮,江南也没有东林复社那帮杂碎带领的同善会带头抗税,无论以工代赈还是钱粮救济,都有余力,怎么就出了菜人了。

「罗祥幼时便和妹妹被卖给大户人家做了菜人,」刘瑾看出丁寿心中疑惑,继续道:「奇怪么?穷人饿极了吃人,有钱人山珍海味吃腻了,也想尝尝人肉的滋味,罗祥命大,那人家觉得女孩儿肉嫩,先吃了他妹妹,他磨断了绳索,趁夜逃了出去。」

「后来呢?」只为口腹之欲而食人,丁寿只觉人性之恶。

「罗祥再出现时学了一身功夫,将那豪强的家人做了满满一桌子菜,逼着那人一口口吃掉,最后他再把那家伙连皮带骨吃个干净。」

「那罗公公怎么进的宫?」这报复手段也够暗黑的,丁寿心道。

刘瑾振了振衣袖,接着道:「那户人家也是当地一霸,上交官府,下结江湖,黑白两道都欲拿他,说是为民除害,可惜,大都成了他的盘中餐,人厨子之名,恶声昭彰,他无处可去,就进了宫。」

「宫中贵人就不忌讳?」丁寿纳闷道。

刘瑾悠悠道:「宫里面的人,谁还没有点辛酸过往。何况罗祥厨艺精湛,皇上就离不开他做的甜食,自没人不识趣地翻那些旧账。不过么……」刘瑾揶揄地看着丁寿:「常有得罪罗祥的人莫名其妙地失踪,尸骨不存。」

刘瑾很是满意丁寿睁大眼睛惊恐的样子,「去把梅金书唤进来,咱家找他有事。」

看着丁寿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刘瑾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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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拜见公公。」梅金书恭敬行礼。

「梅大先生,咱家最近身体不适,请您给看看。」刘瑾招呼道。

「学生斗胆,请为公公把脉。」

刘瑾伸出手腕,由着梅金书切脉,仿佛不经意道:「常听梅大先生称呼寿哥儿世叔,不知梅丁两家是怎生的世交?」

梅金书双目微闭,手指感受着刘瑾脉络,恭敬道:「具体情由学生也知之不详,只是谨遵父命。」

刘瑾轻哦一声,「不知梅老先生现在何处,咱家也好当面请教。」

「家父身染沉疴,闭关静修,久不见外客。」

「梅老先生神医之名享誉杏林,竟然也会染病?」刘瑾眼皮微抬,扫了梅金书一眼。

「能医者多不能自医。」梅金书神色不变,收回手指,抱拳道:「公公脉象平和有力,不像有疾在身。」

刘瑾将手腕缩回袍袖之内,缓缓道:「许是梅大先生学艺不精,还是请梅老先生入京诊治吧。」

「这个……」梅金书面露难色,「家父脾气古怪,怕是不能应召。」

「冲着寿哥儿的面子,咱家相信老先生会来的。」刘瑾嘿嘿一笑,胸有成竹。

第一百四十七章 白龙鱼服

午后,风和日丽。

一身白衣的白少川风姿翩然地步出东厂,门旁矗立的番子躬身行礼,白少川点头回礼。

才行了几步,便听到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道:「白公子。」

剑眉轻蹙,虽不情愿白少川还是扭过身来,抱拳施礼道:「郭三小姐请了。」

一身红衣的郭彩云几步走到近前,玉面羞红道:「白公子,不想今日偶遇,真是有缘。」

充作门卫的东厂番子相视一眼,抬头看天,装作没有听见,心中却道:小丫头在东厂大门前堵了快两个时辰了,竟然说偶遇,骗鬼去吧。

白少川潇洒一笑,「今日白某得了差遣,甫一出门便遇到三小姐,果真是巧了,郭三小姐请自便,白某还有公事去办,恕不奉陪。」

言罢转身要走,郭彩云心急口不择言道:「白大哥留步。」

白少川转身面露惊诧,郭彩云自觉失言,雪白脸蛋涨得通红,掏出一物扭捏道:「在下有一物送给公子。」

白少川接过,见是一个用料上乘的荷包,至于做工,可以说惨不忍睹,「这是……?」

「这是我亲手绣的。」郭彩云螓首低垂,声如蚊呐。

「无功不受禄,在下不敢收。」白少川推辞道。

郭彩云闻言抬头急急道:「去岁牡丹园多蒙公子援手,这只是聊表心意,请公子笑纳。」

「牡丹园之事白某只是恰逢其会,丁兄及梅老先生出力甚多,在下不敢贪天之功独有。」

「白兄这话说的在理,算起来这荷包也该有丁某的一份。」丁寿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一把拿过那只荷包,左看右看,啧啧怪道:「这上面绣的是什么?」

一见丁寿露面,郭彩云扭身想走,听了此言还是忍不住道:「那是燕子。」

「这么胖的燕子!分明是只鸭子。」丁寿连连摇头,「哪家的女红?这女子怕是找不到婆家喽。」

听了这讽刺话语,郭彩云低头看着针眼密布仍然红肿的手指,眼泪如同断线珠子般流下。

白少川看了不忍,「丁兄……」

「白兄慎言,这是兄弟家事。」丁寿身形一转,飘到郭彩云身前,「不许哭,背着男人勾搭汉子,这是要浸猪笼的。」

「什么猪笼啊?」一个娇嫩的女声从身后响起,丁寿暗道不好,侧头看去,一个黄衫少女与两个容貌相近的美貌女子玉立亭亭在不远处。

丁寿干笑几声,「采薇,你怎地来了,还和郭家几位小姐在一起,哈哈,真是好巧……」

「你还说?从高丽回来也没想着去找人家,枉费人家为你担心。」顾采薇琼鼻一皱,不满说道。

丁寿大呼冤枉,「愚兄归心似箭,就是为了能早日见妹子你,今日本就打算去寻你的。」

顾采薇面上微微一红,嗔道:「当着这么多人说什么疯话。」顿了一顿,又不确定地问道:「今日真的是去寻我?」

丁寿指天发誓,从怀里掏出一件锦盒,「这几日若不是操持这东西,早就去寻你了。」

顾采薇满脸疑惑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是一支盘珠卧凤钗,整支凤钗由珍珠串联而成,凤身和凤尾由淡绿色的玉石连接,做工极为精巧。

「这是……」顾采薇惊喜道。

「不错,这就是那日正阳门外你喜欢的那支珠钗款式,此番出使得了不少极品东珠,这几日让内府工匠赶制,就为了搏妹子一笑,可还满意?」丁寿暗暗擦汗,幸好今天带了这珠钗出门,要不然这关不好过埃

「难为丁大哥惦念小妹了。」顾采薇笑靥如花,忽地想起什么,「刚才你和郭家小妹说什么猪笼?」

「啊,那个,那个白兄啊,郭三小姐一番苦心绣了这只燕子,虽说体型不堪了些,可也不用说配上竹笼吧,这让三姑娘情何以堪,瞧瞧人家都哭鼻子了,快把这荷包收起来,给人姑娘道个歉。」丁寿一边说一边紧着使眼色,满是哀求。

白少川一副瞧不起你的表情接过荷包,躬身向郭彩云道:「白某谢过姑娘美意,适才言语不周,请姑娘海涵。」

顾采薇厌恶地看了一眼白少川,过去挽住郭彩云,道:「彩云妹妹,犯不着为这样男子伤心,他哪里知道为了绣这荷包你平白吃了多少苦头。」

「不,不,不是……」郭彩云不忍心上人被人误解,有心要为白少川辩解两句,却见到丁寿恶狠狠的眼神,左右为难,掩面而去。

「小妹,你……」郭依云一指丁寿,气恼着要将当日之事说出。

大姐郭飞云持重得多,一扯二妹,摇了摇头,她不知顾采薇和丁寿的关系,可那日汤泉的事说出来对三人名节有碍,且得罪锦衣卫对她们这些绿林人士终不是好事,「寻小妹要紧。」急急追了过去。

「郭家姐姐,等等我。丁大哥,我们改日再叙。」言罢顾采薇白了一眼白少川,跟了过去。

丁寿暗吁了口气,抱愧道:「白兄,委屈你了。」

折扇轻敲掌心,白少川幽幽道:「女人一个已是麻烦,你如今真是麻烦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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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熙熙攘攘人流,丁寿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今日本要去寻顾采薇的,结果也不用寻了,以后遇到她和那几只燕子在一起还得劳心解释,女人多了果真是麻烦。

他正在愁眉苦脸,肩膀突然被人敲了一下,扭身看,朱厚照一身月白文士袍,笑嘻嘻地立在身后。

「皇……」见朱厚照面色一变,丁寿立即改口:「公子,您怎么从家里出来了?」

近来刘健和科道官儿们连着进谏,劝阻小皇帝观游,连一向伴在朱厚照身旁的张永都建议在宫中修身读书,减少外出,怎么这位爷又偷溜出来了。

看朱厚照身边不见贴身侍从的张永,丁寿低声问道:「张公公知道么?」

「这叫什么话,张永也是奴婢,公子爷要出来玩还要他准许不成。」一个身材微胖,管家打扮的人说道。

另一个同样打扮,身形瘦削,面色漆黑的人接口道:「老马说得不错,公子爷要干什么何需别人来聒噪。」

朱厚照很满意二人的话,一指他们道:「魏彬,马永成,还不给丁大人见礼。」

丁寿连忙止住二人,「二位公公就别客气了,既然公子爷白龙鱼服,咱们就免了这些俗礼吧。」

「也好,」朱厚照张目四望,「既然碰到了,你就随我们一同逛逛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有求必应

午后的北京城车水马龙,人烟辏密,店肆如林,热闹非常,小皇帝兴致大起,于是君臣四个人就在大街上四处闲逛开来。

这一路逛下来,丁寿才知道朱厚照还是一位砍价高手,逮到一个摊铺就和人讨价还价,一番唇枪舌战价钱落下来了,他转头就走,丁寿被老板那杀人眼神看得脸发烧,只有掏钱买下,没一会,他和魏、马二人就拎上了一堆没用的东西。

顺带一说,明朝皇帝虽长在深宫,还真不是「何不食肉糜」的主,比起大清皇帝惊讶大臣早餐竟然吃得起鸡蛋的情商,明朝皇帝清醒得多,隆庆皇帝喜欢吃长安街的果饼,尚膳监和甜食房开价几十两银子给做了一份,隆庆吃完后告诉他们,这果饼五钱就可以买一大盒,坑了皇帝的内臣们战战兢兢低首认罪,隆庆皇帝哈哈一笑也就完了。

玩嗨了的朱厚照又被一家巨大门脸的店铺招牌给吸引了,一个硕大银钩高高挂起,再无旁的文字,店内人来人往,进进出出,朱厚照看不出名堂,抬腿就往里进。

丁寿等要跟进去,在店前被人拦住,「几位,这是赌场,当铺在斜对面。」

马永成肩扛手提着一大堆东西,尖着嗓子叫道:「混账,爷们像需要进当铺的人么?」

「不像,」那店伙摇了摇头,又道:「可几位这大包小包的也不像是进赌场玩两把的,几位爷见谅,银钩赌坊店大却不欺客,您别让小的为难。」

「说得好,既然贵店不欺客,这些东西就劳你看顾了。」丁寿早已不耐烦,将这堆东西往地上一扔,奔了进去。

魏彬和马永成有样学样,把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扔就追了进去。

店伙看着这一地零碎,哭笑不得。

经这么一会儿耽搁,丁寿进店已然找不到朱厚照,这店内格局可比大同的富贵赌坊大得多,大堂边上还有许多套间,乌泱泱的人头,丁二爷可是犯了愁。

还是魏彬二人熟悉朱厚照爱热闹的性子,终于在人最多的台子边找到了小皇帝。

「开大,开大。」小皇帝脸红脖子粗,大力挥舞着手臂。

庄家揭开骰蛊,竟是小,朱厚照一阵捶胸顿足,见了丁寿一把抓住,「来得正好,我刚把玉佩输了,借我些银子翻本。」

「您怎么还玩起色子来了?」丁寿苦笑道。

「这东西叫色子?看他们玩这玩意大小分明,输赢立见,真是痛快。」朱厚照兴奋道。

丁寿笑了笑,他缺银子那阵子也没到赌场来,人家也是开门做买卖,这玩意对他跟抢钱没什么分别,如今既然是哄小皇上高兴,就委屈下赌场吧。

「谈什么借,在下出银子做本,赢了五五分成如何?」文华殿算是同窗,如今再一起分赃,这关系应该更进一步了吧。

朱厚照果然答应,丁寿笑着递过一锭银子,小皇帝拿着银子,犹豫问道:

「这把押大还是小?」

「您随意,反正押哪个都是赢。」丁寿笑着把手指按到了赌台下面……

「哈哈,又赢了。」朱厚照身前已经垒起一堆银山,过瘾得很,刘瑾成天说内库没银子,这银子来得不挺容易嘛。

「公子爷手气真好,财星高照。」魏彬一旁奉承道,他和马永成论资历比不得刘瑾、张永,今日好不容易得到机会陪着小皇帝出来玩,只要把这位爷伺候舒服了,将来好日子多的是。

「押校」朱厚照又一把将银子都推了过去。

庄家哗啦哗啦又摇起骰蛊,刚一落地,丁寿就已听出「四四五」,只要将

「五点」变成「二点」,这局小皇帝就又赢了。

「开宝。」随着荷官唱和,骰蛊打开,「四四五,十三点,大。」

丁寿脸色一变,喝道:「你再仔细看看,分明是四四二,十点,校」

手指暗中用力,那粒色子变成「二点」,可转眼间又变成了「五点」。

这群人里有高手,丁寿手指力道加深,可对方也跟着加劲,只见骰蛊里那颗色子滴溜溜乱转,点数忽大忽小,摇摆不定。

「有鬼。」围观赌客呼啦啦散开,赌台上除了丁寿只有一个紫脸膛的华服老者同样将手按在了台案上。

那老者精神矍铄,双眼炯炯有神,看着不断变幻的色子,沉声说道:「小赌怡情,年轻人,当晓得适可而止。」

「老先生当听闻大赌养家,何必挡人财路呢?」丁寿嬉笑道。

「若是江湖朋友一时手紧,老夫自当解囊相助,可这样明着砸场,却是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受人施舍又怎比得上自己凭本事拿呢。」

老者嘿声道:「老夫看你怎么拿。」双掌同时按在赌台上,将丁寿隔桌传来的天魔真气消弭无形,色子稳稳停在「五点」上。

丁寿轻轻一笑,嘬唇作势,那粒色子腾空而起,飞出了骰蛊,被朱厚照一把接过。

老者面色一变,轻轻一拍桌案,骰蛊中剩下的两粒色子凌空跳起,变成了两个「六点」。

还未等色子落下,丁寿屈指连弹,两粒色子登时被指风打个粉碎。

「一个点都没有,这该是小吧。」丁寿抱臂,一脸得意之色看向老者。

老者没有意料中的恼怒,而是抚髯大笑道:「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顾北归今日认栽了。」

「阁下便是」赛孟尝「顾老前辈?」丁寿变色。

「老夫可比不得门下食客三千的孟尝君,江湖朋友抬爱而已。」

顾北归笑得爽朗,丁寿却心中苦涩,第一次见面就在人家地盘出千,还能指望老儿把闺女交给他么。

「小子孟浪,冒犯老前辈之处还请恕罪,这些银子如数奉还。」丁寿一推身前银堆。

谁料朱厚照一个虎扑就趴在银子上,「凭什么还,这是赢的。」

朱厚照倒是不在乎这点银子,可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挣银子,按他的本意这些银子应该找个香案供起来,敲锣打鼓的让天下人都知道当皇上的不光只会花银子。

丁寿附耳低语了几句,朱厚照嘴一撇,「你刚才使诈了?」

看丁寿面色尴尬地点了点头,朱厚照鄙视道:「人品太差。」不情不愿地从银子上爬起来。

顾北归看这两个年轻人有趣,乐呵呵道:「赌场无父子,各凭本事,这是你们赢的,便该你们拿去。」

「老儿爽快。」朱厚照转嗔为喜,拽过魏彬来,大把大把的往他怀里装银子。

「哎呦,公子爷您慢点,装不下咯。」魏彬大呼小叫。

马永成原本在人群旁看热闹,眼角突然发现一个人进了赌场,不由一愣,急忙跑到朱厚照身边说了几句。

朱厚照脸色一变,一拉丁寿,道:「快走。」

丁寿还想交待几句场面话,朱厚照压根不给他机会,连桌上银子都不要了,急匆匆钻入了赌客群里。

几人走得匆忙,顾北归微微讶异,又听身侧有人道:「世伯,何故聚了这许多人?」

顾北归扭回身,见一个英俊青年立在一旁,竟是一身锦衣卫飞鱼服装束。

他与这青年乃是熟识,笑道:「小事情,几个小家伙耍弄手段赢了些银子。」

「竟有人在太岁头上动土,」青年剑眉一挑,道:「是何模样,小侄传令五城兵马司缉拿。」

顾北归摆了摆手,引着青年走向后堂,笑道:「犯不上,那几人不像缺银子的,只是小孩子贪玩罢了。」

「世伯宽宏,却总有宵小欺上门来,若不严惩几人,怕无宁日。」青年还不打算放过。

顾北归扯开话题,「不提他们了,侯爷身子可还康健?」

「劳世伯挂念,家父还好,只是……,」青年难得脸色一红,「只是挂念我和采薇的事。」

「这丫头被她娘宠坏了,小侯爷将来可有苦头吃的。」顾北归哈哈笑道。

「小侄便是喜欢她的爽朗性子,」青年略一踟蹰,迟疑道:「适才去府上,下人说采薇和人出去了?」

「近日老友的女公子来访,采薇和她们结成了手帕交,常常结伴出游,小侯爷敬请宽心。」顾北归看穿了青年心思,一语道破道。

青年小心眼被人看穿,神色讪讪道:「小侄没旁的意思,只是听闻近来京郊常有女子失踪,怕采薇有了闪失……」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春色相宜

「小公子,何故匆匆而去?」丁寿被拉扯到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才得空问道。

「方才进来个熟人,被他看到我就不妙了。」朱厚照摆摆手道。

想着今后怎么面对顾家人,丁寿苦着脸道:「您这回可害苦我了。」

朱厚照听丁寿把一肚子苦水倒完,不以为意道:「多大个事情,我下旨指婚不就是了。」

「您高抬贵手。」丁寿作了个揖,「我可不想这么早摆房正妻在家里,不是给自己找罪么。」

丁寿刚说完就觉得失言,「我……我……不是说您。」

小皇帝没当回事,鼓着腮帮子道:「若不是有这个规矩谁想大婚,不过婚后就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了,看谁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您说的是,看天色不早,是不是陪您回家?」丁寿堆笑道。

「不回,难得出来一趟,还没玩够呢。」朱厚照摇头。

「没错,我们总要让公子爷尽兴不是。」马永成二人小鸡啄米地点头。

「那您说还要去哪儿玩?」今天摊上这个熊孩子,丁寿也打算认命了。

朱厚照仰头看天,半天憋出一句:「你拿主意,反正要好玩的,我没玩过的。」

这不是耍无赖么,丁寿挠头。

这时一辆青布蓬的马车缓缓驶过,车帘挑开,一个熟悉的男声响起,「丁兄,道左相逢,这是要去哪儿啊?」

丁寿暗道帮手来了,「焦兄,近来可好?」

身材瘦削的焦黄中下车与丁寿客套了几句,看了看朱厚照等人,疑惑道:

「这几位是……」

「这位是……」丁寿发愁怎么介绍小皇帝。

朱厚照呵呵一乐:「兄长请了,在下朱德正,乃是丁大人的表弟,这两个是家中长随。」

「既然是丁兄表弟那便是自家人了。」焦黄中得了老子嘱咐,一定要好好结交丁寿,姿态放得很低,「正好愚兄约了几个朋友小聚,几位同往如何?」

朱厚照爱热闹的性子当然叫好,这位爷同意了,其他人哪敢说不。

于是一行人上了马车三拐两拐的来到了本司胡同,虽未到掌灯时分,各房院落中还是能飘出浓浓的脂粉香气和丝竹之声。

这地方丁寿可不陌生,拉住焦黄中,道:「此处是教坊行院密集所在,怎么到了这儿?」

「诗酒风流怎能少的了红袖添香,聚会之地便在宜春院。」焦黄中理所当然道。

「宜春院,这名字真是好听,快走快走。」朱厚照连声催促。

马永成和魏彬二人也是跟着附和。

得,你们几个非要逛妓院,二爷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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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春院外观看起来像是一座书寓,粉白墙面,青砖碧瓦,倒还真像个风雅去处。

一进大门,便有足穿毛猪皮靴,头戴绿色角巾的龟公过来迎客喊堂,「楼上的姑娘们见客了。」

焦黄中一块碎银丢了过去,「休要呱噪,去唤一秤金来。」

接了打赏的龟公一脸贱笑,点头哈腰道:「几位爷里边请。」

时候尚早,此时行院内客人并不多,几人过了天井,进了大堂,朱厚照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抖着衣衫道:「今天逛得累死了,快点上茶。」

马永成赶快跑到皇帝身后,拼命舞动袖子帮着扇风,魏彬扯着嗓子喊:「没听见公子爷的话么,快点上茶,人都死光了?」

焦黄中一愣,看了丁寿一眼,丁寿一摊手示意他也没办法,只得由焦黄中上前,「朱兄,这里不是我们坐的。」

朱厚照左右看看,「这桌子有人占了么,怎得没看见?」

「勾栏行院自有一套规矩,从」前门「」升阶「」登堂「到」进轩「」

落座「」定情「,次序分明,我等的身份不宜在此散座。」焦黄中解释道。

「怎么到这吃酒还要像朝堂站班一样,那么多的规矩讲究?」朱厚照本就是个讨厌规矩的,谁想处处都是规矩,一个字,烦。

「这位公子说的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行院规矩传承千年,自有道理。」一个身披粉红轻纱的妇人手拿香帕迎了出来。

「几位公子,好久不见,真是想死奴家了。」妇人挥动香帕,娇声嗔道。

朱厚照纳闷,「本公子今日才第一次来,何来久不相见之言。」

妇人笑容一滞,焦黄中和丁寿忍俊不禁,这女人拿风月场中桥段兜客,却被这初来的雏儿一句话给噎住了。

妇人毕竟老于世故,转瞬间便噗嗤一乐,「原来公子第一次来,可奴家总是觉得您面善,莫不是前世有缘?」

「真的,这世上真有轮回一说?」朱厚照自小聪慧,精佛学,擅梵文,对佛家转世轮回还是有几分相信的。

「好了苏妈妈,不要逗这小兄弟了。」焦黄中一旁笑道。

「奴家哪敢耍弄几位公子爷,这不一听焦公子来了,人家便倒履相迎么。」妇人掩口笑道。

朱厚照恍然,「你刚才在骗我?」

「奴家怎么舍得骗您这样俊俏的小公子。」妇人媚笑,腰肢轻扭,转到了朱厚照身边。

「大胆。」「放肆。」马永成和魏彬在后面大喝道。

「唷,二位爷,您悠着点,还没到您使劲儿的时候呢。」妇人如葱玉指拍着自己高耸的胸脯,大惊小怪道:「您这嗓门,真吓死奴家了。」

他们要是能在这地方使上劲,那才见了鬼呢,瞧着魏、马二人被这话噎得三尸神暴跳,憋得脸红脖子粗不敢发作的样子,丁寿心中不无怜悯地冒出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群太监上青楼。

那边妇人说完故意用手指挑开纱衣,胸前大片雪白肌肤都暴露在空气中,朱厚照觑见那道幽深诱人的雪沟,不由俊脸涨红,窘迫地低下头去。

妇人呵呵一笑,暗道果然是个生瓜蛋子,举目看向焦黄中,「焦公子,今日是打茶围还是摆饭局?」

「劳烦苏妈妈且给我们寻个雅轩,酒席先预备着,朋友来了便开席。」焦黄中吩咐道。

「好嘞,奴家给您安排去。」香风飘过,走到丁寿身边还抛了个媚眼。

丁寿眼尖,见那鸨儿虽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存,胸前高耸的玉峰丝毫不见下垂,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尤物。

焦黄中见他呆呆盯着鸨儿背影,笑道:「这女人年轻时也是一代花魁,缠头之资不菲,一秤金的花名就是这样得来的,真名倒是没几个人说了,后来嫁了乐户苏淮,旁人都唤她苏妈妈了。」

「既然是花魁,怎么还嫁了个乐户?」丁寿问道。

「说是花魁,无人脱籍不还是个贱籍乐户,还能嫁谁,这夫妻两个收养几个女孩儿,开起这宜春院,就是日进斗金,也脱不开贱民的身份。」

丁寿点点头,不再言语,大明朝军民匠灶,世代不易,这是朱八八定的规矩,这边根红苗正的大明接班人坐在边上,还是少说两句为妙。

几人被小厮领着进了一处布置典雅的竹轩,方一落座,就有从人捧上点心小吃,又一个龟公挑开帘子,「姑娘们奉茶咯——」

一个个各具姿色的女子鱼贯而入,捧着托盘,上面摆着精致茶盏,陆续来到几人身前行礼。

丁寿见这些女子有的清秀,有的艳丽,这个身材修长,那个娇小玲珑,环肥燕瘦,钗影满楼。

这是所谓的「加茶碗」,朱厚照可不懂青楼里的规矩,见人端了盘子上来,总得打赏不是,反正魏彬怀里揣着大把银子,一出手就往盘子里放了五两。

那身着鹦鹉绿裙子的女子一阵惊喜,「谢公子。」

没法不喜,明末陈圆圆出局也不过五两,清唱一曲也是五两价码,这女子身价自没法与秦淮八艳媲美,难得有这样的主顾打赏。

朱厚照不管那些,一看人家高兴,他也高兴,下一个又往盘子里放了五两,一个接一个,来者不拒。

焦黄中看不下去了,伸手拦住道:「少兄,愚兄在风月场里多混了几年,劝你一句适可而止,倒不是心疼那几个」盘子钱「,可一次订交了这许多姑娘,怕你身子骨吃不消。」

朱厚照压根没听懂他说的意思,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焦黄中挥手让其余的姑娘都下去,那帮没得到盘子钱的姑娘们看焦黄中恨得牙根直痒痒。

即便如此,前面得了赏的也不少,呼啦一下子围了上来,把赤胆忠心的魏彬和马永成给挤到了一边。

「公子,您喝茶。」

「公子,您尝尝这点心。」

「公子,这是奴家为你嗑的瓜子,来,吃一个。」

莺莺燕燕,将朱厚照围得密不透风,魏彬马永成想上去撵开这帮女人,可又不知朱厚照是否乐在其中,怕恼了小皇帝,急得在圈外直跺脚。

焦黄中微微一笑,举茶相邀,「丁兄,你这位表弟有趣的很埃」

门帘一挑,一秤金款款步入,见被众女环绕的朱厚照,她也是一愣,「瞧不出,这位公子爷胃口倒大,奴家今日走了眼。」

朱厚照奋力将众女分开,丁寿一见他的样子不由乐了,一脸的胭脂口红,倒真像个脂粉堆里的膏粱子弟。

「表兄,我饿了,什么时候能吃饭?」朱厚照一边抱怨,一边由着魏彬二人用手巾将脸擦拭干净。

「正要跟几位爷回禀,您的朋友们来了。」一秤金笑道。

焦黄中长身而起,「丁兄,朱兄,请入席。」

第一百五十章 朱门酒肉

院内一处雅轩,酒席早已齐备。

「焦兄盛情,小弟等愧领了。」席前几名华服公子躬身行礼。

「几位贤弟,难得此番相聚,待愚兄为诸位引荐新友。」焦黄中笑指一个年轻人道:「尤其是你,顺卿,更该认识一下。」

「哦,请兄长指教。」那名俊雅的年轻人好奇道。

焦黄中暂且不理他,对丁寿道:「丁兄,这位是仲卿的三弟王朝儒,刚刚进京求学。」

扭身又对王朝儒道:「顺卿,这位是仲卿的至交好友丁寿,你二人还不亲近亲近。」

王朝儒稍微一愣,施了一礼,道:「离开金陵时,家兄携嫂出游,未曾听闻丁兄大名,没能及早登门拜会,失了礼数,告罪告罪。」

丁寿还了一礼,笑道:「顺卿兄无须多礼,小弟也是近日在泰山偶遇令兄,一见如故,才有了这番机缘。」

「原来如此。」王朝儒点了点头。

一旁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听闻丁寿名字后一直拧眉思索,忽然开言道:「敢问阁下可是在文华殿作出《少年中国说》,蒙皇上恩赐同进士出身,职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丁寿丁大人?」

丁寿见一群人里数他年纪最小,相貌清秀,不由生了几分好感,点头道:

「正是在下。」

少年一步跨前,挽住丁寿手道:「家父常常夸赞丁兄文思敏捷,广闻博学,不想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抄文章还抄出文思敏捷来了,就算丁寿脸皮厚,也有点发烧,「不知令尊是哪一位?」

少年躬身施了一礼,「家父四川杨新都,现任职詹事府,小弟杨慎,今后还要请丁兄多多指教。」

丁寿连道不敢当,心说原来是在文华殿把二爷驳得体无完肤的杨廷和的儿子,这老儿在家里还夸我,真的假的?

另一个带有巴蜀口音的贵公子调笑道:「用修自幼才学过人,有神童之誉,七岁能诵,十一写诗,十二作文,十三岁名动京华,连李阁老都呼为」小友

「,还要何人指教啊?」

杨慎腼腆道:「维新兄,你我同为川人,此言太不厚道,李相游戏之言若是当真,我辈便恁地不识天高地厚了。」

众人哈哈大笑,焦黄中又将余下二人一一介绍,通政司右通政韩福之子韩守愚,翰林院学士刘春之侄刘鹤年,再加上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之子杨慎,南京户部侍郎王琼之子王朝儒,吏部侍郎焦芳之子焦黄中,丁寿一看,好家伙,一屋子官二代。

焦黄中笑道:「这几位都是为了下届科举,进京备考的。」言到此处,想及自己年岁最大,自家老子却死摁着不让参考,语意不免落落。

弘治十八年的科考刚刚过去,朝廷又不开恩科,下次科举要到正德三年呢,这么早进京备考,活动关系、疏通门路才是真的吧,丁寿暗中撇嘴。

焦黄中落寞之意稍显即逝,又展颜道:「还有一位是丁兄的表弟,姓朱名德正……」人呢,转了一圈,才发现那位朱德正坐在席前已经自己动筷了。

菜离得远不怕,那二位长随拿着小碟满桌转悠,小爷想吃什么,颠颠跑过去给夹过来,丁寿羞得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小祖宗,知道天老大,地老二,你老三,平时自在惯了,不在意这些繁文缛礼,可你顶着哥们表弟的名头好歹给我留点面儿埃丁寿一低头,团团作了一个揖,几人相视一笑,纷纷入席。

「你们客套完了?」朱厚照将嘴里菜咽下,指着一道金灿灿的菜肴问道:

「这是什么菜?好吃得很。」

杨慎年岁与朱厚照相差不多,自觉亲近,笑道:「这菜名」秃黄油「,以母蟹的蟹黄炒公蟹的蟹膏,一丝蟹肉也不要,用黄酒焖透,高汤调味,不须佐青配面拌饭,单单作为一道菜白嘴儿吃,最是美味。」

朱厚照又一指一道汤,说道:「这道笋汤确是滋味鲜美,与别家不同。」

韩守愚轻敲桌案,笑道:「朱兄一语中的,这道菜原名」腌笃鲜「,将竹笋与咸肉鲜肉同炖,三者相互浸淫渲染,本已十分鲜美,然而勾栏里做这一味,只用肥鸡、火腿腰峰和竹笋中段为料,滋味更上层楼。」

焦黄中夹了一筷菜肴,送到朱厚照碗碟中,「来来,少兄且尝尝这道」瓜子肉「。」

「瓜子肉?」刚刚被姑娘们喂了一嘴瓜子的朱厚照细细端详,「哪里有瓜子啊?」

众人哄笑,焦黄中解释道:「哪有什么瓜子,只是瓜子大小的肉丁罢了,这菜乃是剔出塘鲤鱼头面部两侧活肉清炒,百来条塘鲤鱼,不过得此浅浅一盆而已。」

丁寿原以为御膳房里食不厌精,却没想到勾栏行院中才是精致挑剔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看着这些宦门子弟习以为常的样子,可知是此处常客,想着罗祥自幼被卖,也不过是成为这桌上的一道菜而已,这帮贵胄公子即便出仕做官,又有几个会识得民间疾苦,果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埃朱厚照尝了一口,连连点头,魏彬又为他斟上一杯酒,他将金黄色的酒液一饮而尽,又道:「甜,好甜,这酒叫什么名字?」

「东阳酒。」王朝儒浅酌一口,回道。

「东阳酒?李东阳酿的?」朱厚照翻着眼睛问道。

「此东阳非彼东阳,」杨慎一笑,细细分说:「国朝金华府,元时为婺州路,隋时设东阳郡,因此地水质颇佳,称之重于他水,即便邻邑所造亦大不如也,所酿之酒,色泽金黄,李太白有诗为证: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此酒清香远达,味甘性醇,虽饮之至醉,亦不头痛,不口干,不作泻,堪称佳酿。」

「几位公子爷用的可还高兴?」一秤金柳腰款摆,挑帘而入。

「苏妈妈,今日这火腿熏得有松柏之香,你这宜春院的厨艺怕是已经超过了松鹤楼。」韩守愚赞道。

「还不是几位公子爷赏脸光顾,奴家要不尽心怎对得起诸位呢。」一秤金招呼周到,众人如沐春风。

「焦公子,今日选哪位姑娘唱曲啊?」焦黄中乃是今日东主,一秤金自是向他问话。

「今日贵客临门,当然要选三姑娘了。」

「哎呦,不巧,三姑娘如今有客。」一秤金面露难色。

见焦黄中面色不豫,一秤金忙道:「莫若让雪里梅为诸位唱上一曲,待三姑娘那边客散了再来这边相陪,焦公子您也知道,自一仙走后,奴家这儿最红的就是这两位姑娘了。」

焦黄中这才满意点头,待一秤金退下,向丁寿道:「这宜春院内最红的三位美人都是清倌人,唐一仙身姿轻盈,能做掌上飞舞,可惜早早被人重金买去,据说是到了南边;雪里梅肌肤娇嫩,白里透红,如梅赛雪;可这最漂亮的还是那位苏三姑娘……」

「焦公子若是惦念姐姐,奴家便退下了,免得庸脂俗粉的在人前碍眼,惹人嫌弃。」一个娇娇糯糯的声音从帘外响起。

「罪过罪过,小生哪敢嫌弃雪里梅姑娘,平白折了在下的寿数。」焦黄中双手合十连连告饶,「请现芳踪,以慰小可相思之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