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朝堂风雨(447-450)
第四百四十七章 鼓唇舌巧解嗔怒 胡妄想亂添憂愁
仁壽宮,寢殿。
三足鎏金獸首香爐內焚著的百合宮香,正散出嫋嫋青煙,殿階兩側八名宮人盛裝侍立,香煙繚繞中一個男子人影跪在階下,抓耳撓腮,焦躁萬分。
丁壽稍微移動了下已然跪得有些發麻的膝蓋,娘的,瞧這意思太后長期失眠的毛病是全好了,都什麼時辰了,還睡不醒啊!
王翠蝶輕移蓮步繞出紅梅薄紗繡屏,默默自紫檀花幾上擺放的景泰藍箸瓶內取了匙箸,熟練地清除爐灰,更換香餅。
「翠蝶姐姐,太后可醒了?」細若蚊蚋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王翠蝶吃了一驚,慌忙扭身,卻見丁壽還跪在遠處,只是略作暗示的挑了下眉頭。
得了傳音的王翠蝶稍作猶豫,看看左右,見都是自家親信姐妹,才踟躕著走了下來。
「丁大人跪得久了,可要杯茶?」走至近前,王宮人笑語晏晏問道,隨即貼近丁壽耳邊以細微的低聲說了八個字:「鑾駕早醒,有意拖延。」
丁壽眉頭緊皺,自個兒或許忘了小皇帝的事,但沒哪處招惹他媽啊,沒來由給二爺這下馬威作甚?
「謝宮人好意,只是在太后寢宮之內,臣下不敢隨意放肆。」丁壽語聲朗朗,不忘回報王翠蝶一個既感激又飽含深情的眼神,瞧得少艾宮人玉頰微紅,匆匆躲了回去。
重重黃綾帳幕之後,太后張氏披著長髮,衣冠不整地坐在大梳粧檯前,瞥了近前的王翠蝶一個白眼,壓低聲音道:「你倒會去做好人,還記掛著那猴兒是否渴了,偏這宮裡便我一個心狠惡人?」
王翠蝶盈盈一笑,上前為太后梳頭道:「奴婢見丁大人跪得雙膝發軟,頭昏眼花,若再不替您賞口茶喝,他怕是熬不到您的雷霆之怒了。」
太后「噗哧」輕笑,乜眼道:「哎,他真熬不住了?」
「奴婢瞧著懸,這許子時辰跪下來,怕是腿都短了幾寸,待會兒保不齊能不能站起來呢。」王翠蝶笑道。
「那……便饒了他這一遭?」張太后心中還沒個定數,試探著道。
眸中光華一閃而過,王翠蝶若無其事地將太后烏黑如瀑的長髮梳理盤髻,輕聲笑道:「奴婢可不敢多嘴,這雷霆雨露還不都是您一句話,外面的那人啊,只有乖乖受著的份兒……」
儘管玉靨上笑容洋溢,張太后還是佯嗔道:「你這丫頭恁地奸滑,一點不是都不願擔著,哀家還能真罪了你不成!」
故作思忖一番,張太后道:「畢竟這猴兒還要為皇上當差,別真累出什麼毛病,再耽誤了朝中大事,要不然便……」
王翠蝶介面道:「太后這便醒了吧?」
「鬼丫頭!」太后嘴角噙笑,筍指輕點宮人額尖。
王翠蝶心有靈犀地一笑,提高了聲音道:「太后您醒了!?丁大人已在外間跪了半日了。」
張太后憋著笑,壓著嗓子裝出初醒倦怠的模樣,「誰?哪個丁大人啊?」
「小猴兒丁壽,一早兒進宮給太后您請安來了,恭祈鑾駕福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一直支棱著耳朵的丁壽立即介面。
「是你啊,多咱回京的?」太后依舊是大夢初醒的聲調語氣。
丁壽道:「回太後話,昨日回的京,時候晚了小猴兒進宮不便,沒敢叨擾太後聖駕,這不一早兒來給您問安,又恐驚了您老人家鸞夢,一直在外間候著。」
主僕二人對視一眼,不由輕掩櫻唇,竊笑不已,太后重重咳了一聲,手按酥胸,繼續裝作倦態:「難為你了,現在什麼時候啦?」
「日頭升得老高,您老也起動起動吧,小猴兒看這殿裡又是佛手,又是百合香,宮裡殿外還有那許多個奇花異草的,都爭著放香,給您聖駕問安?!」
「這小子的本事全在他那張嘴上!」太后遮著臉輕聲道。
「那您到底吃不吃他這一套啊?」王翠蝶忍俊問道。
鳳目含嗔地瞪了王翠蝶一眼,張太后沉聲道:「嗯,就起。」
王翠蝶的笑容終究沒忍住,太后瞬間來個大紅臉,眼見就要惱羞成怒,王翠蝶急急忙忙奔到屏風前,向左右吩咐道:「伺候太后,傳膳。」
一眾宮人遵命,進內外出按部就班,各去忙碌。
丁壽又耐著性子熬了半晌,才聽得裡面傳來聲音:「別在外面傻跪著啦,進來讓哀家瞅瞅。」
「謝太后恩典。」丁壽如蒙大赦,才站起一半卻「哎呦」一聲痛呼,趔趄著又跪了下去。
「怎麼了?」屏風後聲音關切。
丁壽苦著臉道:「下臣腿麻,摔了一下。」
屏風後聲音松了口氣,笑?道:「嚇我一跳,你這小猴兒也是,哀家未起,你自隨意便了,何須一直跪在外面。」
演!接茬給二爺演!看咱們誰的戲好,丁壽哭喪著臉道:「猴兒曉得太后慈憐,可太后天顏近在咫尺,猴兒便是不敬天地,也不敢在太后近前稍有放肆,只得委屈臣下這兩條不值錢的腿了。」
張太后輕笑:「小猴兒就是嘴甜,翠蝶,出去搭把手。」
王翠蝶應聲而出,勉力扶起丁壽。
「有勞宮人。」丁壽嘴上道謝,身子卻是一歪,直接倒在了王翠蝶懷裡。
丁壽高大結實,王翠蝶一介弱女子如何扶持得住,因用力太過反將俏臉憋得通紅,喘聲道:「大人身子好重。」
「姐姐身子倒是好香,溫軟細膩得很。」丁壽笑嘻嘻蹭著軟綿嬌軀上的兩團軟肉,嘻嘻笑道。
感覺男人身子活動得過於放肆,王翠蝶匆忙後退半步,丁壽又「哎呦」了一聲,慌得她又不敢撒手。
「又怎麼了?」張太后在屏風後問道。
「沒,沒什麼。」王翠蝶倉皇道。
「怪臣下身子太重,王宮人承接不住。」丁壽攬住宮人柳腰,高聲回道。
張太后笑道:「半年未見,你小子還吃胖了不成,再出去兩個幫忙。」
「不……不必了,奴婢扶得起。」王翠蝶心慌意亂,怕被人瞧見二人親昵之相說不清楚,匆忙推辭,玉手卻盡力想將身上魔掌推掉,又慌又急地低聲道:「你也看看時候地方,這裡哪能胡亂放肆!」
「左右又沒旁人看見,待到了裡間小弟自會謹慎,姐姐寬心就是,」丁壽倚在翠蝶嬌軀上,咬著耳朵輕笑:「可別教太后等急了。」
王翠蝶無法,只好暫由丁壽胡鬧,攙著他身子步上高階,怎料這傢夥越來越不規矩,本在腰間盤旋的手掌竟探向了她裙下香臀,屏風後便是太后與一眾宮內女官,讓人瞧見可怎生是好。
「你……快鬆開!」王翠蝶面紅耳赤,帶了幾分羞惱。
丁壽微笑,手掌一緊,將嬌小香軀摟在自己身旁,快步向寢殿內走去。
「你瘋了!?」王翠蝶嚇得心膽欲裂,偏又不敢掙紮呼叫,渾身上下驚出一身香汗。
「太后,小猴兒給您見禮了。」轉過屏風的瞬間,丁壽負手肅立,規規矩矩地一臉諂笑。
張太后已在宮人服侍下理好宮裝,歪在暖閣大炕上小憩,一見丁壽便坐正了身子,頻頻招手道:「過來讓哀家看看,究竟長了多少斤兩。」
「怕是不少,王宮人被小猴兒累得不輕。」丁壽嘻笑上前。
見王翠蝶面紅氣喘的模樣,張太后先信了一半,上下仔細端詳丁壽一番,遲疑道:「哀家看著還好,好像還瘦了些,糙糲了不少。」
「西北風沙大,將養一陣就好了,肉都長在了衣服裡面實處,您怕是要驗明正身才瞧得見。」
周邊幾個宮人面面相覷,這話頭可有些過了,聽著可都有幾分調戲的味道,這位丁大人莫非是不知死的,只有才被上手輕薄的王翠蝶曉得這小子色膽包天,更過火的怕還沒人看見。
太后啐了一聲,慍惱道:「去,憑你這一句大不敬的話,就該推出去砍了腦袋。」
「臣下這顆腦袋本就是為太后和陛下長的,您若想要隨時摘了去,何用在意小猴兒哪句話裡的疏漏呢。」丁壽涎臉笑道。
「瞧瞧,這猴兒永遠是油嘴滑舌,好像油瓶兒裡泡過似的,」張太后向王翠蝶揶揄了丁壽一句,隨意道:「賞個座兒吧,莫道哀家不知道疼人。」
「謝太后賞。」丁壽謝了座,喜滋滋地坐到大炕前的腳踏上。
「不過是平個芝麻大的冤獄,個把月的事情還辦不完,偏要拖遝上半年,說說你小子是怎麼想的?」太後手持著一個瑪瑙玉滾子,在秀靨玉頸間的嬌嫩肌膚上輕輕碾滾,仿佛有一搭沒一搭地信口問道。
「不是萬歲又交待了巡邊的差事,加上宋巧姣的案子是太后您交辦的,臣下不敢不慎重處置,是以耗費了些日子。」丁壽仰著說話,脖子有些發酸。
「那蘇三的事可也是哀家交待的?」太后動作一頓,鳳目睇眄道。
丁壽眼皮一跳,哂笑道:「路途中遇到冤情,臣下也就隨手辦了,伸冤昭雪也是為太后多積分功德不是。」
「積累功德可要將人安排進自己府上?」太后伸出纖指,戳著丁壽腦袋道:「分明是你這小猴兒動了色心,哀家聞聽那蘇三花名喚什麼玉堂春,是勞什子京城名妓,色藝雙絕,想來不乏裙下之臣,你這小猴兒近水樓臺,怕是早做了入幕之賓吧……」
丁壽有些坐不住了,太后曉得玉堂春的事不算奇怪,畢竟外朝有人上了奏本,稍留心打聽下未嘗不能探出些消息,可還將蘇三底細摸得這般清楚,那就是有人故意給二爺上眼藥了。
「太后您冤枉小猴兒,臣下對天明誓,斷無有對蘇三染指之事,只是……」
「只是什麼?」張太后俊目流波,面上也添了幾分關注。
「只是臣下事後得知,此女確與臣府內人有些糾葛……」丁壽沒把握太后到底曉得多少,索性把譚淑貞母女的事交待個底兒掉,反正他也真的沒動過周玉潔一手指頭,就是三頭對證,二爺也是清清白白。
「原來如此,天下還有這等巧事,」聽了丁壽陳述,太后也覺曲折離奇,半信半疑道:「你沒哄騙哀家吧?」
「一切均是小猴兒親身所曆,絕無半句虛言,山西巡按王廷相與當地官員都可為臣下作證,太后若還不信,可尋來說事之人,臣與他當面對質。」
見丁壽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張太后完全信了,輕哼一聲道:「找誰?還不是你自己行為不檢,沒事弄那些個亂七八糟的女人到宅裡面才惹出的麻煩事,怨不得旁人嚼舌根子。」
「是,太后教訓的是。」見太后不再計較,丁壽見好就收,望著太后手中的玉滾子陪笑道:「有臣進獻的七寶養顏散,太后您還用這勞什子啊?」
鳳目乜了個白眼,張太后歎道:「老嘍,不緊著保養,怕是早成了無人待見的老太婆了!」
「太后說笑,若是天下老太婆都能如您一般膚如凝脂,溫潤細膩,豈不羨煞那些個妙齡少女。」
明明喜上眉梢,張太后還是繃著臉道:「又來胡唚,莫不是甜言蜜語在自個兒宅裡說慣了,拿來填塞我這老婆子?」
丁壽大呼冤枉,自來熟地就近輕捶太后雙膝,「小猴兒身在西北千里之外,無時無刻不記掛著太后,這不想著聖旦之日將近,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最後連陛下交待的差事也未曾辦妥,才在西苑吃了一番排頭,您若還不念臣下這番苦心,小猴兒可是難做人了。」
太后微閉鳳目享受丁壽服侍,聽了這話微愕道:「皇上斥責你了?為的什麼?」
「芝麻綠豆大的事,臣下沒辦明白,說來可就話長了……」
朝中大事張太后都不願去管,聽聞是繁瑣小事更不耐聽,擺手道:「算了,哀家也不想聽,回頭我勸勸皇上,你這一番出去,千里迢迢,苦頭吃了不少,沒功勞還有個苦勞呢。」
「謝太后。」丁壽暗暗擦汗,給您兒子踅摸女伎的事,您想聽二爺也不敢說呀,連忙陪笑道:「還有一事,郿縣宋巧姣冤情已雪,想面陳謝恩,暫時落腳臣府上,您看……」
一個蘇三鬧得滿城風雨,宋巧姣的事還是替前說個明白,免得被人尋後賬,怎奈太后對這事並不上心,又有宮人上前回稟膳食準備已畢,太后隨即淡淡道:「難得她這份心,尋個空再見吧,你陪哀家一起用膳……」
用過飯又說了幾句閒話,丁壽請辭,太后讓王翠蝶引他出宮,未到宮門丁壽見四下無人,便忍不住問道:「翠蝶姐姐,究是何人在太后前說我的小話?」
王翠蝶從鬢間取下蝴蝶點翠珠花,遞與丁壽:「如此珍貴之物,奴婢無福消受,這便原物奉還,從此你我二人各不相干。」
丁壽一愣,「姐姐這是為何?」
王翠蝶目不斜視,冷冷回道「奴婢並非丁大人麾下緹騎,這偵緝探訊之事請大人另委高明。」
丁壽微微皺眉,正色道:「小弟隨口一問,姐姐若覺宮闈之事不便明言,不說便是,在下何曾勉強,此物既送與姐姐,便是姐姐之物,厭它憎它砸了也好,送人也罷,自主就是,何須送還,壞了我二人姐弟情分。」
王翠蝶冷笑:「口口聲聲姐姐弟弟,動輒輕薄調戲,世上哪有這般姐弟,翠蝶乃宮中奴婢,不敢高攀,大人也莫以為女兒卑賤之身,便可隨意欺辱!」
見王翠蝶淚眼婆娑的氣苦模樣,丁壽懊悔玩笑開過了,深施一禮道:「小弟言行唐突,姐姐恕罪,只是生來放浪不羈,並非存心輕慢,姐姐責怪,小弟無地自容,今後斷不敢在姐姐跟前放肆,惹惱姐姐,若違此言,天誅……」
「誒——」王翠蝶連忙止住,柔聲道:「以後莫再如此了就是,何須明誓,言語囉嗦不說,怠慢神靈恐惹降罪。」
一點兒不麻煩,二爺經常發誓的,丁壽心說,面上卻驚喜道:「那姐姐可是不罪小弟了?」
王翠蝶板著臉道:「大人何等身份,奴婢怎敢怪罪。」
「姐姐說話這般外道,還是心裡有氣啊。」丁壽苦著臉道。
「奴婢一介宮人,縱然有氣不過悶在心裡,若是惹了貴人慪氣,大人才真有麻煩呢。」
「姐姐是說……」
「前些日子二位侯爺進宮後,太后便發了幾日脾氣,大人日常……在男女之事上也該檢點些,免得落人口實。」
兩個姓張的白眼狼,二爺當日還幫過你們一遭呢,不念好不說,暗地給爺下絆子,丁壽暗中咬牙,揚眉笑道:「謝姐姐關照,只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小弟那方面要改怕是很難……」
王翠蝶猛想起這廝與仁和大長公主怕也有些糾纏不清,連孀居公主都敢上手,天下女人怕是沒有他不敢碰的,便是這深宮之中……哎呀,自己胡亂想寫什麼,王翠蝶霎時間面色殷紅,燦若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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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北鎮撫司後堂書房。
丁壽翹腳搭在條案上,百無聊賴地聽著部屬奏報不在之日的政事要聞。
強尼回道:「河南守臣奏各處王府鎮國將軍以下房價俱官給,惟河南將軍府蓋造用資未經定擬,章下工部會議,謂勢同事異,誠有不均,若概與之人恐民勞財傷,難於經久,今自正德三年正月以後,凡將軍授封出閣者按季類奏,每鎮國給銀二百四十兩,輔國視鎮國六分去一,奉國視輔國五分去一,中尉視奉國四分去一,俱布政司給與自行修蓋。聖上內批曰宗室日繁,房屋宜有等,恩可溥施而財力不屈也,其著永為令。」
「榮王奏長子次子皆未受封,用度缺乏,乞賜頒給,上諭:朕念親親之情,固欲從厚,但稽之祖訓祿米自有定制,豈敢有違。」
「楚王奏楚府縉雲王榮淋、奉國將軍榮滹病故,其先前預支祿米乞免還官,詔令不允,曰今後祿米俱按季關支,未及期而支者,巡按禦史究問以聞。」
什麼內批上諭,還不都是老劉的主意,看來老太監是對朱家這些越來越多的親戚們下手了,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丁壽懶得替那些龍子龍孫們操心,示意繼續。
楊玉道:「去歲年末起,劉公公派遣官員赴各處踏勘清丈田畝,十一月,衛輝汝王府上奏先皇故賞汝府獲、輝二縣三橋坡田地,乞踏勘頃畝,通給管業。上諭下敕戶部行守臣踏勘,勘報汝府奏前地共一百三十一頃有奇,已撥汝王府七十頃,其餘為退灘無糧地,地方奏報於例可以撥給,傳詔只以原賞地七十頃與之。」
「十二月,命司禮監與戶部往山東沂州查勘涇王奏請土地,賜王為業者二百零五頃,其餘各類土地一千七百餘頃,難以給賜,前此承勘官開報未明,上命錦衣衛逮系有關人員至京究問。」
二爺說什麼來著,老朱家的親戚們好日子到頭咯,相比較正德元年就被加稅的德王爺,汝王、榮王、涇王這幾個小皇帝的親叔叔還是欠敲打,誰教先帝爺慣著親戚呢,丁壽頗為無聊地打了個哈欠,不耐煩道:「好了好了,除了這些宗室王爺們還有哪家清丈倒楣了,倒大黴的那種,百十頃的事就不必說了。」
丁壽想聽個樂呵,幾個屬下卻面面相覷,有些不知如何搭話。
「怎麼了你們?」丁壽納悶。
「有個四千多頃地的,不知算不算?」楊玉糾結道。
丁壽樂了,「呦呵,哪位爺這麼大手筆,公爺還是侯爺?」
楊玉看了看手中文牘,嗓子有些發幹,艱難說道:「徐保。」
勳貴裡沒這一號啊,丁壽琢磨半天,「是定國公還是魏國公門裡的?」
「都不是,皇莊管事。」楊玉乾巴巴說道。
「皇莊?皇莊田畝也被清丈了?」丁壽納悶,劉瑾是紅了眼,對姓朱的名下田產無差別打擊麼。
楊玉用口水潤了半天嗓子,才費力稟道:「徐保,其祖徐聚興,洪武年從征有功曆升元帥,賜揚州江都縣田共九百一十三畝有奇,世襲萬全左衛指揮使,其後人子孫不能守業,盡鬻他人,至徐保一代,聽小吏謀劃妄指旁近民產四千三百余頃皆太祖賜田,奏疏進為皇莊……」
「然後呢?」丁壽挑眉問道,空手套白狼,投獻他人產業的事在大明朝時有發生,上至首輔下到舉人玩得叫一個嫺熟,他們也不是不知道所謂投獻的田畝家產並不是那些自願上門為奴的人所有,但只要一個名頭,便能逼得原主人傾家蕩產,家破人亡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不得不說徐保是個聰明人,天下勳貴誰還大過皇上呢。
「上命戶部侍郎王佐等督守備巡按等官踏勘,具奏江都概縣田地大數不及六千頃,徐保所奏虛妄明矣,其祖原賜田已被其父徐洪售與他人,今只餘瘠地四十八畝,契外田九十畝,鬻而未割者一百二十餘畝,則徐保所能獻皇莊之數……」
「歸齊這小子兩頃多的地,敢投獻出四千三百多頃作皇莊,這他娘不是作死麼!」丁壽都被氣樂了,活這麼大就沒見過這麼笨的蛋,真收了這個皇莊,怕是全江都縣都能戳小皇帝的脊樑骨。
楊玉道:「衛帥說的是,上諭徐保等人罔上害民,情罪可惡,令巡按禦史各棰四十,枷項三月,同妻子發配雲南瀾滄衛充軍,至於徐保所投獻皇莊重新踏勘,量出餘地給無田百姓種之,如例起科。」
「活該,沒宰了他就算便宜,給萬歲臉上抹黑,早死早投胎。」
「衛帥高見,所以屬下如今的差事便是聯同戶部和都察院,會勘順天府皇莊地土。」楊玉陪笑道。
「你?內廷的事你不管了?」丁壽奇道。
楊玉乾笑道:「有司會勘少不得錦衣衛參與,劉公公交派下來,內廷衛士便先由老杜管著,屬下特向您告備一聲,若是衛帥有異議,屬下再去分說。」
為這點小事去觸老太監黴頭,嫌二爺如今得罪人還不多是吧,丁壽毫不客氣地送了楊玉一個白眼,「既然劉公公交待的,你便好生去做,秉公行事,別墜了錦衣衛的名頭,丟了爺的……嘶——」
丁壽突然倒抽一口冷氣,猛想起月仙似乎說過要在宣府屯田上做文章,劉太監連小皇帝的皇莊都給革了,自己家人若是占了軍屯……
「衛帥,您怎麼了?」見大大咧咧的上司突然坐直了身子,一臉鄭重,強尼二人急忙關切詢問。
「沒事,沒什麼大事,」丁壽安撫心情,至少目前事還沒發,補救得及,當下和顏悅色道:「老楊忙你的去吧,公事要緊。」
待楊玉退下,丁壽瞥向一旁的強尼,「空印的事查得怎樣了?」
強尼面色羞慚,「屬下無能,毫無頭緒。」
「鎮撫司的大印被人盜用,你竟查不出半點線索,本座要你們何用!」丁壽聲音轉冷。
強尼一副苦相道:「衛帥明鑒,自您老接掌衛事後嚴明法度,重申令禁,斷無有空文用印之事,只是之前那段時日鎮撫司上下實在過於混亂,有機會動用大印之人年頭久遠,多不可考,實是難以逐一訪詢。」
強尼的難處丁壽略知一二,從弘治十八年到正德元年,錦衣衛大掌櫃的一年之內更迭三任,每一個上來都清理一批舊人,石文義屁股還沒坐熱就在任上掛了,丁壽為了更好掌控衛事,也大力提拔強尼楊玉等人,加上勳戚子弟那些攪屎棍,鎮撫司的人事關係相當一段時間內就是一團亂麻,如今想翻舊賬,怕是當事人能否找到活的都難。
理解歸理解,不等於二爺肯接受這個結果,何況丁壽如今心情也不甚好,當下寒聲道:「縱使衛事再亂,當官的總不能把印丟了吧,錢大人是嫌擔子太重,可要本座幫你減減?」
強尼倉皇跪倒,以頭觸地道:「衛帥開恩,卑職定竭盡駑鈍,肝腦塗地,報答大人恩遇。」
丁壽對地上的強尼看也不看,「漂亮話就不必說了,事情辦妥了才是真的,下去吧。」
強尼又連磕了三個響頭,才戰戰兢兢退了出去。
敲打了強尼一番,丁壽擰眉陷入沉思,有一點他未說錯,錦衣衛內部再是混亂,鎮撫司大印也非任人可以輕動,白蓮教既然可以空文用印,足見此人在錦衣衛中職位不低,這樣的寶貝內線應該千方百計蟄伏,平時不用,來日大用,可對方竟然在接管方爭馬場時便出具了空印官文,便是當時未被麻家兄弟察覺,事後錦衣衛追究起來,這內線也難免不露蹤跡,白蓮教是一時托大?還是有足夠自信?抑或根本不在乎損失這個內線?
丁壽想得腦仁兒疼也沒得出答案,卻萌動了另外一個心思,重新取出錦衣衛密探名冊,細細查找,終於如願找到了那個名字:
姓名:哈台
代號:隨風
經歷:原名巴禿帖木兒,本蒙元簽軍,龍鳳年間應天從龍,累功升至總旗,選入錦衣親軍,洪武二十年裁撤錦衣衛,攜家眷定居大同後衛羅村務農。
承襲:哈台傳子忠,忠傳子雷,正統十四年,瓦剌也先犯邊,屠羅村上下四百三十一口,全村付之一炬,哈氏嗣絕。
絕嗣?!那與我傳遞沙窩設伏消息的暗探隨風又是誰?難道是蒙人奸計?可消息確實無誤,若非曹雄大軍間隔太遠,未必不能接應才寬突圍,難不成是韃子疑兵之計,或者錦衣衛前輩英靈未泯,讓二爺活見鬼了!丁壽只覺腦袋更加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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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月明。
朗月清輝映照下,丁府內宅沉寂在一片晦暗之中。
「吱呀」,雕花鏤空的房門輕輕張開,正堂擺放的案幾在牆壁的陰影中顯得有些模糊,緩緩推開次間隔扇,臨窗大炕上貽青貽紅二女並頭躺在一處,貽青探出錦被的一截臂膀在夜色中顯得分外白嫩。
曲折的多寶格碧紗櫥後,可以聽到雕花填漆床內傳來的陣陣鼾聲,這個男人睡得很熟,月色下臉孔蒼白,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此時緊閉著,只有嘴角還微微翹起,顯出一抹笑意,也不知夢中見到些什麼,第一次靜下心來觀察,發覺這男人其實長得很耐看,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柔氣質……
丁壽今日心情不佳,不但夜間沒去諸女處安歇,連貽青二人自薦枕席的暗示也視而不見,早早去會了周公,睡夢中感覺似乎有人走近,且不住盯著自己看,以他如今武功修為,立即分辨出夢境與現實之別,不假思量騰身而起。
一聲嬌呼,攥著領口的披風瞬間墜落,白色輕羅包裹的曼妙嬌軀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看清來人,丁壽微愕,「三姑娘?!」
玉堂春屈膝一禮:「玉潔見過大人。」
月光透窗,此時的玉堂春僅著了一件單薄白羅,圓潤香肩袒露在外,胸前兩點高高凸起,裙下窈窕修長的玉腿光影玲瓏,玉腿盡處那片暗影更是活色生香,惹人遐思,丁壽一時竟有些失神。
「大人?」周玉潔輕聲道。
「哦,姑娘深夜至此有何貴幹?」後院雖說是禁足外宅男子,但對女子們可算不得重門深鎖,有什麼事不能白天說的,還穿成這樣,由不得二爺不想入非非。
玉堂春面色酡紅,好似鼓足了氣力,才吞吞吐吐道:「妾……妾身……為大人侍寢。」
「姑娘可是有什麼苦衷?」以往的玉堂春自矜清高,誤會被二爺貼身上藥之下幾乎羞憤欲絕,今日卻主動送上門來,事出反常,不得不防。
「不,大人對小女子有活命之恩,妾身……心甘情願。」周玉潔眉宇間比之适才多了幾分堅定。
這副視死如歸的模樣讓丁壽心裡更加沒底,搔搔眉心道:「周姑娘,有甚話不妨直說,丁某人不習慣與人繞彎,更厭煩被人算計,真惹惱了在下,姑娘今夜怕會賠了身子又折兵。」
清冽的晶眸中蒙上一層暗影,周玉潔輕咬著下唇,猶豫再三,才道:「妾身盡心侍奉大人枕席,只求大人……放過家母。」
「你娘?」丁壽心中動了真怒,他自問對譚淑貞向來不薄,內宅中事更是盡數托之,怎地人心還捂不熱,一門心思想要走,與張家那倆狼羔子簡直一丘之貉。
「她要離開自來尋爺說就是,丁某自問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何須白饒上一個女兒。」丁壽冷冷道。
玉堂春螓首連搖,急聲道:「不,家母並無離開府上之意,只是……」
「只是什麼?」丁壽問道。
「家慈年齒已長,受不得苦楚,求大人在床笫間莫要強索,玉潔願以身代。」話至此時,周玉潔已珠淚漣漣,淒苦萬分。
這話怎麼說的,二爺在那方面雖說狠蠻了點,可跟自家人時都是悠著的,哪回不將一眾女子弄得骨酥神顫,通體舒泰,怎麼擱你嘴裡跟遭了大罪似的。
「這是你娘說的?」
「非也,家慈對大人之恩念不絕口,斷無菲薄之言,只是為人子女,怎忍眼見娘親受苦,求大人體念妾身一片苦心,成全一二。」
周玉潔玉容哀怨,語聲淒婉,足令聞者落淚,見者動心,可惜卻碰見丁壽這個油鹽不進的怪胎,只見他搖頭晃腦,唏噓道:「姑娘孝心可憫,丁某恕難從命。」
「大人?!」周玉潔對自己容貌頗為自信,丁壽的回答讓她屬實意外。
「令堂有何想法,可自與丁某來說,不必姑娘越俎代庖,只要她開口,丁某斷不會再有一指加身。」
娘的性子若是肯說,何須女兒捨身,周玉潔一聲苦笑,「大人莫要言之過早……」
輕薄羅衣自光滑如緞的肌膚上無聲滑落,室內頓時明亮了幾分,月華朦朧若水,白亮嬌軀仿佛又裹上一層輕紗,飽滿的酥胸高高聳立,兩粒嫣紅也因驟然遇風而微微上翹,渾圓臀丘膨如滿月,白得耀眼,神秘的三角地帶芳草萋萋,整齊纖細,輕覆在同樣潔白的陰阜上,遮掩著殷紅落英的桃花源頭。
澄明若水,皎潔如月。
面對這樣一具誘人的嬌美裸軀,丁壽身體的某一個部位自然開始膨脹。
衣衫單薄,男人肉眼可見的變化周玉潔如何看不到,雖本就寄望於此,事到臨頭,她仍感到有些羞澀和拘謹,輕輕閉上了眼睛。
紅撲撲的玉頰上淚痕猶在,宛如紅花滴露,嬌豔柔美,潔白清麗,秀色難描。
雖是闔上雙眸,仍能感覺到男子氣息逐漸接近,周玉潔的呼吸隨之沉重了幾分,雪白的山巒輕輕起伏著,等候隨之降臨的狂風暴雨。
風雨未至,脫掉的羅衣重新披在了身上,周玉潔詫異地睜開了眼睛。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後。姑娘今日一時意氣,來日又如何面對故人呢?」
男人近在咫尺,映入眼簾的卻是自己親手繡制的定情香囊,周玉潔淚水忍不住洶湧而出,她來時未嘗沒想過王順卿,但念及母親承受之苦,也只好將情郎暫拋腦後,終是二人有緣無分,願他與一仙雙宿雙飛,早成佳偶,可待見到這香囊時,終是心魂俱顫,泣不成聲。
「此物是從何處得來?」
丁壽簡要將得來香囊的經過說了幾句,又道:「姑娘心有牽掛,凡事便要三思而行,莫要做出悔恨終身之事,今夜權當南柯一夢,明日醒後無痕,不送。」
周玉潔神情倦怠寥落,淚眼複雜地望著丁壽,忽地掩面奔出。
一隻雪白透亮的肥鴨子,自己煮熟了送上門,二爺竟然把她給放了,簡直禽獸不如麼,丁壽後悔得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回身撲到床上,連捶帶踢,將好好的床鋪折騰得一片狼藉。
白天才賭咒發誓沒關係,夜晚上就赤條條爬上床來,擱誰受得了?你倒是再騰兩天,讓二爺消化消化啊!
王順卿啊王順卿,你們老王家是祖墳冒青煙了,攤上二爺這麼個朋友,我對親大哥都沒這麼仗義過呀!
啪!丁壽沒忍住,終究給了自己一嘴巴。
「爺,您是怎麼了?」
「奴婢适才好像聽到有人說話,也不知是不是在夢裡?」
丁壽這番折騰,終於將外間二女吵醒,披了衣服掌燈過來一探究竟。
丁壽霍地轉身盯著二女。
貽青二人一愣,大驚失色道:「喲,我的爺,您這是……怎麼哭了還,出了什麼事啦?」
「少廢話!爺現在心情不好。」
丁壽麻利兒將褲子一脫,直愣愣躺在床上,大喊了八個字:「脫衣服!上來!自己動!」
注:踏勘革除徐保所進皇莊,戶部侍郎王佐、大理少卿王鼎升俸一級,錦衣衛指揮僉事周賢加官一級,明實錄裡記載此事評價說因勘事而加升者前此未有,王佐等人勘處莊田能阿瑾意,故有是命。
第四百四十八章 結義親沾沾自喜 念舊恨茫茫失措
天光才放亮,譚淑貞便帶著女兒匆匆來見丁壽。
「乾娘,何事這麼早?」頂著黑眼眶的貽紅看著兩人好奇問道。
「老爺可醒了?」譚淑貞面色驚惶,低聲問道。
「才睡下不久,哪裡會起這早起來。」同樣折騰了一宿的貽青掩唇打了個呵欠,懨懨欲睡。
「乾娘若有急事,我這便去通報,咦!玉潔妹子,你可是哭過?」貽紅發現周玉潔一雙杏眼腫成鮮桃,甚是奇怪。
「沒……紅姐姐多想了。」莫說有譚淑貞這層關係,三女彼此間還有少時一段共同經歷,熟稔得多,周玉潔強笑掩飾。
眼含薄嗔地瞪了女兒一眼,譚淑貞思忖一番,又道:「爺既未醒,我們便不攪擾,先自去了,你二人瞧著昨夜也未歇好,去補個覺,別傷了神。」
話音才落,便聽裡間傳來丁壽懶洋洋的聲音:「人都來了,就莫急著走了。」
「爺醒了!」貽青招呼一聲,快步進了裡間。
「乾娘稍待。」貽紅連喚外間幾個灑掃丫頭打來熱水,自己轉身去尋淨面洗漱一應器物,端了進去,玉堂春母女一時被晾在外邊。
「媽……」周玉潔輕喚了一聲母親。
「住嘴!」譚淑貞氣猶未消,她昨夜不察,女兒偷跑了出去,回來時衣衫不整,哭哭啼啼,把她唬得不輕,可待問明情由後卻又嚇得手腳冰涼,膽戰心驚。
譚淑貞自東廠開始服侍丁壽,看著他步步高升,執掌錦衣,在外人眼中或許丁壽貪財好色,僅是走了狗屎運得劉瑾賞識,又逢迎拍馬,討了聖人歡心,才得今日地位,雪裡梅那裡更是將丁壽當作了恃權驕縱,欺壓良善的小人佞臣,她卻曉得這位爺內裡絕非是旁人所見的放蕩紈?表像,至於外間所謂「運氣」之說,她更是嗤之以鼻,海東平叛,朝堂風雨,西北烽火,樁樁件件豈是僅靠運氣好就能成事的,那些曾經鄙夷丁壽的人,如今墳頭草都不知長了多高!
老爺愛美色,好享受不假,骨子裡卻有一股大異常人的狠辣果決,未嘗與雪裡梅計較,固然是那丫頭沾了容貌姣好的便宜,讓丁壽下不得狠心,更因那丫頭其實並未觸及他心底逆鱗,否則……譚淑貞回想起來也不知慶倖雪丫頭命好還是慨歎老爺心軟!
正是對這位爺的性子知之甚深,譚淑貞才更為女兒憂心,她所謂女代母償,怕會讓老爺起了旁的心思,以為自己早有離心離德之意,譚淑貞是做過當家主母的,哪家府內會將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奴婢留在身邊,良善些的三言兩語打發掉,心底歹毒的直接將人滅了,毀屍滅跡再隨便安個逃奴的帽子,辦得簡直不要太容易,自己管家許多日子,府內大事小情知道的也不少,若是母女二人因此惡了丁壽……譚淑貞不敢再往下想。
「女兒只是不忍見母親受苦……」周玉潔囁喏道。
「我受什麼苦楚了?莫說老爺素來待我不薄,便是真有什麼責罰苦難,我也是心甘情願,你也不摸著良心好好想想,沒有老爺,你娘我不過是教坊司裡任人打罵欺淩的孤老婆子,你如今又還哪有命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不成!」
譚淑貞厲聲叱責,玉堂春心中委屈,眼淚又止不住垂落。
「你還有臉哭?還不與我一同跪下,聽候老爺發落!」譚淑貞撩裙跪倒,叱喝女兒道。
譚淑貞前所未有的嚴厲責?,周玉潔不敢辯駁,陪著母親無聲跪倒,珠淚掛腮,淒婉哀憐。
「好了,大清早的,哪來恁大火氣。」隔扇門開啟,穿戴整齊的丁壽在二女扶持下步了出來。
貽青見二人姿態心中好奇,開口想問被貽紅眼神制止,搖頭示意她不要多話。
「婢子女兒不懂事,昨夜衝撞老爺,求老爺恕罪,您如何責罰奴婢二人都甘心承受,只求看她少不更事的份上,饒她一條性命。」譚淑貞謙卑言道。
「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禽獸尚且如此,何況為人子女,有甚可怪的。」丁壽輕笑,「淑貞,你隨丁某時日不短,服侍也算盡心盡力,今兒爺只要你一句心裡話,你心中可真想離開此地?」
「斷無此事,求爺您明察。」譚淑貞倉皇叩首,用力甚重,雪白額頭瞬間一層塵灰。
「娘……」周玉潔哀婉喚了一聲,扶住母親肩頭。
「啪」的一聲脆響,譚淑貞扇了女兒一記耳光,喝道:「都是你這孽障,不知感恩,四處生事,今日便替老爺處置了你,也省得日後招禍。」
「欸,這是作甚?」丁壽蹙眉,令貽青二人攔住還要再打的譚淑貞,正色道:「你也不要多想,爺是誠心問詢,你二人本大家出身,寄人籬下本屬無奈,你若真心想走,丁某絕不阻攔,你我三人離離合合也算一場緣法,斷不會讓你淨身離去,爺當為你二人準備一份產業,保你母女一世衣食無憂。」
譚淑貞連連搖頭,哀聲道:「奴婢母女得老爺援手慈悲,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真心實意服侍報答,求爺莫再說這些折煞奴婢的話。」
丁壽搖頭歎息,「欸,當日救你是舉手之勞,為玉姐兒雪冤是職責所在,你若執念於報恩,則大可不必,罷了,也算緣分盡了,你去帳房支……」
「老爺!」譚淑貞搶聲打斷,淒聲道:「老爺若真惱了奴婢,婢子母女不敢?顏再留,但也無顏要府上賞賜。」
丁壽攢眉,「你二人孤苦無依,如何過活?」
譚淑貞跪直身子,將頭上烏雲如瀑垂下,哀怨道:「尋一庵堂,日夜焚香禱告,祈求老爺平安福報,了此殘生罷了。」
丁壽揚眉:「這又何必?」
「大人,娘是真心誠意報答服侍,求大人恕妾身無知之過,收回成命。」自幼便知母親說一不二的堅忍性子,周玉潔曉得她並非虛言,立時磕頭悔過。
見母女二人並排跪在地上,淚珠瑩然,風姿楚楚,丁某人如何捨得再多怪罪,當下擺手道:「既如此,适才之言便當丁某沒說。」
「奴婢謝老爺,定當竭心侍奉,報答您老恩典。」譚淑貞轉憂為喜,忙拉著女兒拜謝。
淚水未絕,笑靨生春,美貌的四旬婦人身上別有一番風情,丁壽踱步上前,托起她雪白圓潤的下頜,似有心似無意地笑道:「竭心?若是用身子侍奉呢?」
丁壽愈是輕佻嬉笑,愈見心中已無芥蒂,譚淑貞欣喜之餘,也不顧女兒在側,俊目流波,媚聲討好道:「只要爺開心,奴婢盡心竭力,義不容辭……」
「說得好,哈哈……」丁壽哈哈大笑,甚為滿意。
周玉潔不想适才還掏心掏肺一副為母女二人打算的丁大人,轉眼間就露出一副登徒子的下流好色模樣,連自家這女兒在眼前也不避諱,不過殷鑒不遠,她不敢再多做置喙,只是粉腮垂胸,緘默不語。
斜眄蘇三,丁壽一聲輕笑,未作他語,見幾人雨霽雲消,貽紅湊上前道:「爺,可要傳飯了?」
丁壽點點頭,囑咐跪著的二人道:「起來吧,想來也未曾用飯,一起吃吧。」
招呼丫鬟擺了桌面,丁壽摩挲著下巴道:「昨夜的事哪說哪散,都不要再提了,趕上你母女二人都在,有個事與你們分說。」
譚淑貞起身,「爺請吩咐。」
「坐下坐下,內院的人沒由子這般見外,爺昨兒想了半宿,玉姐兒這般沒名沒分的住在府內,確不是個法子,知道的是有你母女二人這層關係,不知道的還當爺們貪圖美色,有非分之想……」丁壽絲毫不虧心地說道。
「為大人添了麻煩,是妾身不是,這便搬出府去,以塞流言。」周玉潔道。
「想多了不是,莫說坊間蜚短流長,就是朝堂上那些嚼舌頭根子的,爺也權當他們放屁,丁點兒不放在心上,」丁壽搖頭晃腦道:「只是礙著你與王順卿那層關係,若流言傳到他耳朵裡,怕是會壞了你的紅鸞星。」
周玉潔玉面漲紅,肅然道:「我與三郎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他斷不會疑……」
「好了好了,」丁壽擺手打斷周玉潔的慷慨陳詞,「權當丁某小人之心,不過順卿怎樣想是他的事,丁某卻不可置若罔聞,所以我想了一個法子出來……」
「哦,老爺有何良策?」畢竟關涉女兒終身歸宿,譚淑貞急切問道。
「為堵悠悠眾口,丁某決意收玉姐兒為義女。」丁壽頗為自己的奇思妙想洋洋自得。
沒聽到接踵而至的讚揚諛詞,譚淑貞母女連同旁邊的青紅二人都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到丁壽說出這麼一個古怪主意。
「娶養女可是重罪,有《大明律》在前,誰還會懷疑我二人有瓜李之嫌?」丁壽對自家妙計沒有得到應當的附和相當不滿。
「爺說的是,可這義女之說……」枕席侍奉是一回事,可女兒如果堂而皇之的管丁壽叫爹,譚淑貞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彼人與己也大不得幾歲,如何張嘴認父,周玉潔也玉面緋紅,尷尬道:「玉潔謝過大人垂愛,只是……防人口舌也不必拘泥父女,若大人不嫌玉潔資陋位卑,妾身乞懇與大人結金蘭之……」
「然後爺和你一起拜乾娘麼?爺好心救了人,回家裡還倒跌了一輩,憑什麼呀?!」丁壽翻著眼睛詰問。
這不就是胡攪蠻纏麼?誰讓您跟著叫媽來著呀,貽青貽紅二人在後面已經開始捂嘴偷笑。
「玉潔不要胡鬧,爺本是一片好意,便照爺說的辦吧。」譚淑貞心結去得快,義父義女什麼的不過是掩人耳目,大明律法不許庶人蓄奴,許多富貴人家裡不照樣奴婢成群,在官面文書上載明都是養子養女即可,自己母女反正都要為奴為婢地報答老爺了,換個稱呼有何不可。
母親都發話了,周玉潔也不好執拗,盈盈下拜見過義父,滿足了惡趣味的丁二哈哈大笑,喚人擺酒慶賀,許諾待來日召齊了府內人再大擺宴席,幾女也認命由他胡鬧。
一頓亂哄哄的早飯還沒吃完,有丫鬟來報:劉公公登門。
大清早的,老太監不在司禮監辦公,跑二爺家裡作甚?丁壽心中疑惑,讓譚淑貞母女自行用飯,他匆匆迎了出去。
「媽,哪個劉公公讓大人這般慎重啊?」周玉潔問母親道。
「當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劉公公啊,對老爺有提拔知遇之恩,」昨夜至今的心頭重擔放下,譚淑貞輕鬆許多,自斟了一杯酒笑道:「老爺昔日在東廠時,沒少得他老人家照拂,自與對別人不同。」
周玉潔心頭一跳,急聲道:「劉公公此前一直提督東廠?」
「對呀,」正自斟自飲的譚淑貞雖對女兒情急之態有些奇怪,還是哂笑道:「從弘治爺那會就是,正德元年末改掌司禮監,劉公公才卸了東廠的差事,怎麼啦?」
「無事。」周玉潔目光閃爍,強顏笑道。
*** *** *** ***
「無事?」劉瑾吊著眼睛打量丁壽,「你小子可別誆我,劉至大兵部報功的奏本呈上去,廠衛中人連著咱家都敘功不小,唯獨你的功績被萬歲禦筆抹去,你竟然說無事?」
小皇帝真記仇了,丁壽心裡撇嘴,面上笑道:「真沒什麼大事,只是昨兒個不小心惹了陛下不豫,想是陛下還沒消氣。」
劉瑾點頭,「嗯,咱家聽說了,連原本要賜的蟒袍都收回了,按說依你與萬歲爺的交往,不應該如此啊,究竟是什麼事?」
「嗨,小子自作自受,萬歲爺也不願多讓人知曉,您老就別多問了,左右真的無礙。」丁壽攏袖苦笑。
劉瑾失笑,「哥兒嘴巴倒嚴,也好,天家無小事,你知曉為陛下守秘,也不枉萬歲與你相交一場,封賞的事你也別往心裡去,陛下不是記仇的性子,咱家早晚給你找補回來。」
「有公公在,小子有何可擔心的,只是眼前有點小麻煩,需要公公指條明路。」丁壽恭維道。
劉瑾笑道:「說說。」
丁壽便將張家哥倆遞小話的事說了一遍,委屈道:「張家二位侯爺也真不知好歹,為他們脫了一場大難,謝字沒聽到半句,反過來處處搬弄是非,可見世上好人真是做不得。」
「你還覺得冤枉了不成,」劉瑾淡然一笑,「罷二位侯爺的朝參,不就是你給陛下出的主意?」
「那只是略施薄懲,咱為了遮掩他們的罪過,殺人滅口的手段都用上了,他們哥倆不能只記著這點小事吧?」丁壽鬱悶道。
「哥兒你心裡何嘗不是只記得對二侯的援手之恩,將得罪他們的事拋之腦後?」劉瑾反詰。
「我……」丁壽啞口無言,半晌憋出一句:「您老倒是想得開,能為他們開脫。」
「人性如此,何須開脫,咱家不過多活幾年,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劉瑾嗤笑一聲,「壽哥兒,咱家與你做個賭如何?」
「您老還有這個心思?」丁壽沒好氣道。
「消遣解悶麼,」劉瑾微笑:「如果你自己應付過去這波麻煩,你前番說的掌兵之事,咱家可再重新考慮。」
丁壽眼睛一亮,「此話當真?」
「咱家幾時對你食言。」劉瑾龐眉微挑。
「這未免便宜小子了,緹騎雖然不才,掌握幾個把柄還是輕而易舉的,若不是礙著太后面子,那二位侯爺怕是早被收拾得服服帖帖。」丁壽胸有成竹。
「你的麻煩豈止在禁中,」劉瑾輕輕搓手,笑眯眯給丁二潑著涼水,「此番敘功不論,朝中那些聰明人怕會品出一些別的意思,遇事生風,蠢蠢欲動,你的好日子怕是到頭咯……」
「公公是說……會有人挖小子的牆角?」丁壽目中厲色一閃。
「佛曰:不可說。」劉瑾仰頭一個哈哈,「總之,這次你一人去抗,與咱家無幹。」
見丁壽麵露苦相,劉瑾揶揄道:「若是覺得自己沒那個肩膀,不妨服個軟,咱家替你料理,不過你那些不安分的心思趁早與我息了,如何?」
丁壽乾笑幾聲,「謝公公垂愛,不過若是連對手都不知道便舉手告饒,豈不輸得過於冤枉,小子也屬實有些好奇,究竟什麼人不知死活。」
劉瑾呵呵笑道:「好,有骨氣,咱家拭目以待……什麼人?!」
「妾身拜見劉公公。」周玉潔輕移蓮步,自後堂繞出,斂衽作禮,奉起託盤道:「公公請茶。」
「何人?」劉瑾收了笑意,冷聲問道。
「這就是那個玉堂春。」雖然不知玉姐兒為何來到前邊伺候,丁壽還是笑著對劉瑾解釋。
「蘇三?!」劉瑾細細端詳了一番,周玉潔凝眸對視,毫無怯色。
良久劉瑾方點頭道:「嗯,不錯,人如其名,瑩白勝玉,滿堂生春,你小子因這女娃惹下風流債,不虧,不冤。」
「公公說笑,這是小子今兒早上才認的義女。」丁壽一本正經道。
「什麼?!」劉瑾失色。
見劉瑾失態,丁壽如小狐狸般奸笑,「有這層關係,旁人問起,總不會再想些有的沒的風流韻事吧。」
劉瑾捧腹大笑,翹著蘭花指罵道:「哈哈……,難怪太后常稱你作」小猴兒「,你這猴崽子,果然一肚子彎彎繞,有趣有趣。」
丁壽儘量謙遜笑道:「公公過獎。」
周玉潔在二人幾前擺了茶,並未急著退下,只是移步一旁伺候。
劉瑾捧著茶盞,目光在她身上一掃,忽又道了一聲:「可惜,實在可惜。」
「可惜什麼?」丁壽問。
「咱家看這妮子婀娜娉婷,顏色不俗,哥兒你竟只認了作個義女,真是可惜。」劉瑾大搖其頭。
你老還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丁壽看著一旁侍立的周玉潔,歎口氣道:「沒法子,她與南京戶部侍郎王晉溪三子王朝儒互定終身,早有情義,小子縱有尋芳探幽之情,卻無橫刀奪愛之意。」
當著乾女兒面,丁壽還真不掩藏自己的齷蹉心思,周玉潔面上也未見異色,只是小心打量著劉瑾。
托著蓋鐘,劉瑾用碗蓋輕輕撩撥茶湯浮沫,漫不經心道:「當什麼事,你若真有這個心,莫說王家三小子,就是王瓊——咱家也尋個由頭把他打發了。」
周玉潔心中一緊,終於變了臉色。
公公誒,您給我留點好人緣吧,丁壽忙道:「不勞公公費心,她二人朝夕相伴時日不短,早已耳鬢廝磨,情根深種,便成全這一樁姻緣吧。」
這話您老明白了吧,蘇三已經被王三睡了多少日子,當日還是因為您老耽擱才沒去壞他們好事,現在您想主意往二爺院子裡塞,晚咯!二爺何苦枉做這個小人!
「哦?」劉瑾微露訝異,轉首又凝睇周玉潔,龐眉輕攢,「奇怪……」
「奇怪什麼?」丁壽好奇。
「沒什麼,許是咱家走了眼。」
劉瑾搖搖頭,抿唇就茶,茶方入口,身子微微一頓,周玉潔的心不由提了起來。
「好茶,真是好茶。」劉瑾贊道。
丁壽得意:「王鏊老兒送給陛下的碧螺春,公公喜歡,一會兒回府帶上兩斤。」
「好,咱家便借壽哥兒你的光了。」劉瑾仰頭一飲而盡。
再好的茶也沒這般牛飲的喝法,也不怕燙舌頭,老太監這是怎麼了,丁壽心中納悶,卻見劉瑾面色突變。
「茶裡……有毒!」
「公公!!」丁壽搶步上前欲待扶持。
一道猶如鬼魅的身影閃入堂內,劍光似電,直刺丁壽咽喉。
「無三,住手。」劉瑾悶喝。
劍光頓斂,又薄又窄的劍身輕輕顫動,細若嫩柳的劍尖仍鎖定丁壽咽喉。
「柳老大,其中有誤會。」丁壽惶急向面無表情的柳無三解釋。
「哈哈……」一陣淒厲大笑,周玉潔狀若瘋癲,厲聲道:「惡賊,你也有今日!」
丁壽恍然大悟,暴喝道:「怎麼回事!?」
周玉潔撲通跪倒,重重磕了三個頭,瑩白如玉的額頭頓時隱有血跡滲出,淒聲道:「此事皆小女子所為,自當一力承擔,斷不會牽連大人,大人對我母女大恩大德,妾身來世結草銜環……」
「爺們說過,別他娘和我提來世!」丁壽火大,劉瑾是在我這兒出的事,下毒的人偏又是自己新認的幹閨女,能沒牽連麼。
「公公,小子為您驅毒……」
劉瑾擺手止住丁壽,冷眼瞧向周玉潔,「何人指使你的?」
周玉潔螓首微揚,倨傲道:「無人。」
「今日你說出幕後主使便罷,否則……來人,將譚淑貞與爺押過來。」丁壽如今趨於暴走,引狼入室,給自己添了天大禍事,可沒好心情閑磨牙。
「大人!」周玉潔慌忙道:「事皆妾身一人,家母並不知曉,求大人明察。」
「咱家與你有仇?」劉瑾沉聲道。
「仇深似海!」周玉潔切齒。
劉瑾冷笑:「女娃兒才多大歲數,想與咱家結仇怕還沒那個福緣,替哪個冤魂索命?」
被一語道破的周玉潔嬌軀顫抖,顯然激動至極,「惡賊,還記得周彥亨麼?」
「周彥亨?」劉瑾重複了一聲,緩緩搖頭。
「惡賊你害人太多,已經記不清了麼?」周玉潔眼見适才劉瑾隨口間就要傾陷王瓊父子,心中所想更篤定了幾分。
「先帝時任大同巡撫,因事獲罪而死,妻女充入教坊,那周彥亨便是此女的生父。」丁壽知曉周家母女來歷,急聲解釋。
「與咱家有何相干?」
「惡賊你……死到臨頭,還不知悔!」周玉潔怒目道。
「你給我閉嘴!」丁壽急道:「公公莫與她計較,先驅毒才是正經。」
劉瑾眼皮微抬,「哥兒可是怕咱家死在你處?」
我能不怕麼!丁壽眼淚都快下來了,「小子是擔心您老身體……對呀!」
忽然靈光一閃,丁壽箭步上前,握住周玉潔皓腕,高喝道:「你下的什麼毒?解藥何在?」
周玉潔薄唇緊抿,一聲不吭。
「賤人!」丁壽真的惱了,舉手將她抽倒在地。
「爺——」一聲淒厲呼號,聞訊趕來的譚淑貞恰看到此幕,倉皇失措地撲倒在地,為女兒哀哀求告。
「看你女兒做的好事!」丁壽暴跳如雷,白老三說的沒錯,宅裡女人一多,果然麻煩無窮。
「玉姐兒,你這是做的什麼糊塗事啊?!」本以為母女團聚,共用天倫,譚淑貞怎麼也未料到女兒會自尋死路,對劉太監投毒。
「娘,你不曉得,害得周家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便是此賊,」周玉潔戟指劉瑾,惡聲道:「父親落罪身亡,我母女淪落風塵,皆是拜他所賜!」
「這……從何說起?」譚淑貞驚詫莫名,她對此一無所知。
「是啊,玉潔,這其中可是有什麼誤會?」一同趕來的貽紅也錯愕不解。
「不會錯的,」周玉潔珠淚盈盈,悲聲道:「女兒當時年紀雖小,那日所見卻永生不忘……」
*** *** *** ***
「爹……」一個紮著雙髻的華服女童蹦蹦跳跳跑進了一件陳設古雅的書齋。
房裡無人,女童失望地噘起了嘴,正要去別處玩耍,忽聽得外間人聲,女娃促狹一笑,貓腰藏進了寬大的紫檀書桌之下。
書齋外進來兩個人,女童的視線中只能看見二人半身,栗色袍子的是爹爹,另一個青袍衣角的卻不知是哪個。
「公公,那件事可有眉目?」爹爹的聲音有些急切。
「周大人且放寬心,東廠做事還會有何紕漏,您縱然放心不下咱家,還對督公老人家不放心麼?」這個叔叔的聲音好怪,又細又尖。
「在下怎敢,廠臣賢名朝野皆知,誒,若非事關重大,在下下車未久,大同無可靠親信之人,斷不敢勞煩督公。」
「咱家明白,大同這潭水深得很,小心些也是對的,若非有督公親筆書信,周大人您也不會對咱家開誠佈公啊。」
「慚愧,昔日都門時多聆督公教誨,急切間求助無門,只好病急亂投醫了。」
「投得好,這一投不就得了良醫妙藥了,哼,這幫傢夥也忒不成器,軍資也敢倒賣,眼中可還有皇上和朝廷!」
「若只是求財倒還罷了,只是這物資去向……令人堪憂。」
「周大人的意思咱家明白,那就速將證據交給咱家,立即飛馬送往京師。」
「這個……」
「怎麼,周大人還是信不過我?」
「不敢,只是茲事體大,擔心路途閃失,還是慎重行事,由朝廷明旨遣使交付為妙。」
「呵呵,周大人不愧是兩榜出身,行事縝密,便照大人說的辦,只是那證據帳冊可要妥善保管,別教督公失望。」
「公公放心。」
青色袍子站了起來,踱步到書架前,笑道:「大人藏書甚多,只是觀這書帙函蓋,恐有些日子未曾開啟了。」
「教公公見笑,整日忙於俗務,卻是荒疏了聖人教誨。」
垂下的青色袍袖中露出一角信函,「大人過謙,仕途險惡,其中學問可遠在經史子集之上。」
「謝公公教誨。」
「什麼人?」青袍人扭身厲喝。
爹爹快步走向房門,只見青袍袖口迅速抬起,再落下時已不見了信函蹤影。
「外面並無人影?」
「許是咱家眼花,自打接了這樁差事,整日裡杯弓蛇影,大人見諒。」
「哈哈,公公言重,彼此彼此。」
「面上無光,無顏見人,就此告辭。」
「送公公。」
二人行至門邊,青袍扭身道:「有些話咱家不得不說,內外交接,對督公名聲有損,對大人也甚為不妥,那封信……」
「那個……公公放心,早已燒掉了。」
「好,好,哈哈……」
送走客人的周彥亨返回書房,只見年方十歲的女兒正仰望著一排書架,似乎尋覓著什麼。
「玉姐兒,你在做什麼?」
「爹,适才那個叔叔好像……對了,那個叔叔的聲音好怪,像……嗯,像鴨子叫……」
「不許無禮!」周彥亨大聲斥責。
「是。」玉潔委屈地垂下了小腦袋瓜。
周彥亨對這個粉雕玉琢又冰雪聰明的女兒素來疼愛,見她怏怏不樂,笑語道:「子曰:非禮勿言,你娘難道沒教過你?」
玉姐兒不服氣地一揚頭:「自然教過,今日還教了我一首新詞呢。」
「哦?來,寫與爹爹看。」周彥亨坐在書案後,拿起一支筆道。
玉姐兒立將适才想做的事忘之腦後,歡歡喜喜坐在父親膝上提筆書寫……
*** *** *** ***
「翌日官軍即來抄家,從書房內搜出書信,硬誣父親通敵倒賣軍需,分明就是東廠惡賊栽贓嫁禍,我好恨……當初怎就未能提醒爹爹,今日惡賊當面豈能放過,我與你不共戴天……」
「啪!」譚淑貞一掌打斷了正自切齒腐心的周玉潔。
捂著臉上熱辣指痕,周玉潔錯愕道:「娘……」
「忤逆不孝的畜生,當日未能提醒你父也就罷了,怎地如今連人也認不清!」譚淑貞急怒攻心,面色鐵青,「你父獲罪在弘治十二年,彼時劉公公還未提督東廠,如何能怪到他的頭上!」
「不,不可能!」周玉潔腦中「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玉潔妹子,你可能不曉得,當日你逃出的戲班便是劉公公門下的,那時劉公公任職鐘鼓司,豈會提督東廠。」貽紅介面道。
「什麼?那戲班是……他的?」周玉潔驚疑不定。
「可不是麼,你逃出去後劉公公才執掌的東廠,哪會參與陷害周家,你素來聰慧,怎地此番連人也認差,幹出這冒失事來。」貽青埋怨道。
「我……」周玉潔百口莫辯,掩面慟哭,她那時一是年幼,不曉其中內情,再則日思夜念,乍一聽仇人露面,心中先自亂了,一心只想報仇雪恨,其餘竟未多想,竟做出如此錯事,連累母親恩人,可如何是好!!
「想哭待會子再說,將解藥交出來。」丁壽這邊急得火上房,若不是劉瑾還沉得住氣,他哪有那個耐心聽她講故事。
「沒……沒有解藥,我用……用的是……是雪妹妹的相思子手串。」周玉潔抽噎道。
「紅豆?她留此劇毒之物作甚?」丁壽瞪圓了眼睛,合著自個兒內宅裡處處殺機啊,雪裡梅那小丫頭哪天想不開來個玉石俱焚,二爺立時翹辮子。
「那是她與楊公子定情之物……」周玉潔悔恨交加,淚水如斷線珍珠,不停滴落,「此事與她無關,是我聽聞此物劇毒,才用來……嗚嗚……」
「管好你自己吧,」丁壽吼道:「來人,快去……去將談先生請來。」
梅金書此時尚在太醫院,丁壽省起家裡還有一個女醫,立時命人去喚。
「好了,雞飛狗跳的,惹人厭煩,不必費事了。」劉瑾不耐道。
祖宗誒,是你飲了毒酒,怎麼還當沒事人似的,丁壽哭喪著臉道:「公公若嫌煩,便讓小子替您運功驅毒,相思子名字好聽,毒性可也劇烈,您這飲了一整杯的茶……」
「咱家喝那杯茶是為了聽故事,故事聽完了,茶還留有何用!」劉瑾伸出左手,五指向下,垂在那杯只剩茶葉的空杯上方。
只見劉瑾面上青氣一現,左掌中指間頓時噴出一道水箭,源源不竭,轉眼間茶盅已被注滿,熱氣騰騰,猶如新茶初奉。
「一滴不少,如數奉還。」劉瑾不屑冷笑:「區區毒物,也想要咱家性命!」
丁壽瞠目撟舌,催動真氣,借血液迴圈逼出毒性,內力深厚之人皆可為之,可如老太監般將飲入腹內的毒茶原封不動由指尖排出,簡直匪夷所思,聞所未聞,老人妖莫不真是個妖精!
劉瑾振袖而起,「將這女娃兒帶回去。」
譚淑貞雖不知劉瑾逼茶之術如何高深莫測,但也能看出劉瑾無恙,暗禱蒼天保佑,此時聽聞還要將女兒帶走,立時魂飛天外,撲前求告,但手指一碰劉瑾衣擺,便被一股大力反震跌倒,摔得不輕。
譚淑貞不顧疼痛,再度爬起,重重叩首道;「公公開恩,小女年幼無知,是奴婢教導無方,願以身代,求公公饒她一條性命吧!!」
劉瑾冷冷道:「她的性命不在咱家,在壽哥兒那裡。」
譚淑貞聞言立即轉身叩求丁壽,聲聲泣血,幾個頭磕下去額上已是鮮血淋漓,貽青二人也隨同跪倒。
「娘!」已被柳無三擒拿的周玉潔掙紮著要去攙扶母親,柳無三並指一戳,嬌軀無力軟倒。
丁壽神色變幻,踟躕道:「公公……」
「不必多說,你我間的彩頭又多了一個,你好自為之。」劉瑾說罷,拂袖而去。
「玉姐兒——」譚淑貞一聲悲呼,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扶她下去,好生將養。」此時丁壽無意遷怒,吩咐道:「把雪裡梅那兩個給我看起來,從頭到腳細細搜一遍,連個髮絲兒也別放過,看看都藏了什麼勞什子。」
眾人聽命退下,丁壽擰著眉頭,自言自語道:「看來,這個賭二爺還非贏不可了……」
*** *** *** ***
深夜的京城,數個高門大第的暗室內人影幢幢,私語竊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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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錦衣帥與權閹之間起了齟齬?」
「千真萬確,那個被丁南山收入府中的蘇三在丁府中向劉閹投毒,劉瑾怒氣衝衝將那女子押回,事關自家性命,絕不會輕縱,以那小賊好色如命的性情,心中定生不滿。」
「欸,果然風塵中多奇女子啊,我等自詡名士風流,豈不愧煞!」
「可惜事竟不成,令人扼腕。」
「不急,二虎相爭,必有一傷,我等坐山觀虎鬥即是。」
「若是鬥不起來呢?畢竟只是一歡場女子,棄之何惜?」
「二賊俱受聖寵,內掌司禮批紅之權,外有緹騎偵巡天下,狼狽為奸殊為難制,今日既生芥蒂,何不推波助瀾。」
「借題發揮?」
「試探二人是否果真反目,成,則斷他一條臂膀,不成,也可在二人間埋下一顆釘子,老夫只憂心一件事……」
「何事?」
「附耳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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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劉瑾那老狗與丁壽小狗賊翻臉了!」
「呵呵,倒真成了狗咬狗,一嘴毛了。」
「活該,打了宗悅不說,還罷了咱們的朝參,侯府的臉面都丟盡了,因為他的緣故,連進仁壽宮都不如往日近便,讓劉瑾弄死他才好呢,呸!」
「不止於此,宮裡傳來消息,那小子不知因為什麼,連皇上也不待見他,真是活到頭了。」
「嘿嘿,真是不開眼啊,辦了幾件差事,便以為自己了不得,連皇家的人也敢得罪,咱和萬歲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戚,他算個什麼東西……」
「你這話說的透徹,出生入死再大的功勞也不如和宮裡貴人打點好關係,咱張家富貴是依仗當今太后,為了子孫將來,咱哥倆也要早做謀劃,把事辦妥……」
*** *** *** ***
「消息傳出去了?」劉瑾歪在羅漢榻上,笑語晏晏,毫無火氣。
「是,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想來此時已全都知道了。」白少川垂手肅立,輕聲回話。
劉瑾滿意點頭,「那女娃兒怎樣了?」
「服了藥已然睡下。」
「嗯,看好了她,別讓她想不開尋了短見,免得咱家到時輸了,給壽哥兒交不出彩頭。」手指輕敲著炕桌,劉瑾笑道。
白少川欲言又止。
「有什麼話就說,與咱家不必藏著掖著。」
「消息傳出,丁兄往日得罪那些人的同僚故舊,還有那些平日對公公敢怒不敢言的,定然紛遝而至,丁兄此番必成為朝野眾矢之的,公公放心的下?」
劉瑾嘿然,起身來至窗前,扶檻望向頭頂明月,悠悠然道:「遲早都要放下,仕途遍地荊棘,宦海處處驚濤,這風風雨雨能吹打的別人,難道吹打不得他麼……」
第四百四十九章 侯門宴居心叵測 慈母淚寸草春暉
「禦史郭東山劾錦衣衛都指揮使丁壽淫濫奸憸,借平獄之名謀奪民婦,藏入私邸,其心存汙,行止不檢,辜負聖恩……」
「禦史陳天祥劾錦衣衛都指揮丁壽驕縱不法,肆意妄為,戕害同僚,朝野震惶……」
通政使韓鼎念得是口乾舌燥,沒聽到任何回音,借用袖口擦拭額頭汗水之際,偷眼觀看座上人神色,只見奏章裡被罵得狗血淋頭,十惡不赦的丁大人正眯著眼睛晃著二郎腿,聽得是老神在在,怡然自得。
驟然沒了下文,丁壽睜開眼睛,「這就沒了?」
你慫娃還嫌少!韓鼎苦笑道:「其他不痛不癢的還有那麼幾本,精力不濟,請緹帥容老朽暫緩。」
丁壽「哦」了一聲,心有戚戚地點了點頭:「辛苦老大人,來呀,續茶。」
「緹帥不必客氣。」韓鼎慌忙站起推辭,為了給丁二念這些奏章抄本,他已連喝了兩杯茶水,此時起得急了,甚至能聽到自個兒小腹中茶水「咕咚」「咕咚」晃動的聲音,老大人歲數大了,尿道括約肌比不得年輕時好控制,再飲下去怕會當場出醜。
「其實似此無稽之言,緹帥大可不必汙了耳朵,老朽只想請教該如何處置這些言官奏本。」
韓鼎年輕時為官也是清直耿介,造福一方,地方百姓為之立生祠的幹吏,難為如今一把年紀,對著比自己兒子還小幾歲的丁壽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沒辦法,冷板凳誰坐誰知道,當年得罪了姓張的那老娘們,前朝沒被收拾掉已是先帝爺保佑,如今又得複出,老大人還想老有所為,不得不對這位有舉薦之恩的朝中新貴俯首貼耳。
「怎麼處置?銀台負責內外奏章陳情呈狀,自然是盡本分將這些題本送給陛下禦覽咯。」丁壽瞪大眼睛,仿佛韓鼎多此一問。
韓鼎左顧右盼,咬咬牙還是決定直說,「這其中盡多污蔑緹帥之虛言妄語,若是呈交上去,恐會損及緹帥聲名。」
「你不呈報他們就不說了麼,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們去吧。」丁壽無所謂道。
你小子既不在乎這些還讓老夫讀許多奏本作甚!你當言官奏本可以平白示人的麼!韓鼎若不是嘴裡沒剩幾顆好牙了,真想在那張欠揍的臉上狠狠咬上一口。
「緹帥教訓的是,您看是否與司禮監劉公公那裡打聲招呼,將這些奏本留中不發……」不與這黃口小兒一般見識,念在重新出仕的份上,給他提個醒兒吧,韓鼎大度想道。
丁壽點頭,「好,那您去說吧。」
一句話好懸沒把韓鼎噎死,雖說他能和劉瑾敘上鄉黨之誼,可朝中誰不曉得丁壽和劉瑾親得差不多同穿一條褲子,這話你說一句,豈不頂得上老夫百句,非要老夫去……嘶——
韓鼎心底一股涼氣升起,想起了某個坊間傳聞,難道劉太監真與丁壽反目了!?
「老朽糊塗,幸得緹帥當頭棒喝,這便遵照緹帥吩咐,將這些奏本呈送禦覽。」兩尊大神打架,韓鼎這老小鬼打定主意不想參與,反正丁壽這邊來過了,他心意已然盡到,至於這份抄本……他打算出了丁府就直奔劉瑾府上,反正照例也該給那位內相遞份「紅本」的,兩邊都先搭上線,將來無論誰輸誰贏關係也好找補不是。
打定主意,韓鼎起身告辭。
「銀台何必著急,」丁壽笑盈盈道:「老大人行色匆匆,可有要緊去處?」
「沒……沒有。」心中有鬼的韓鼎乾笑掩飾。
「那就不急於一時,且稍坐片刻。」丁壽嘻笑道,抬手喚過一個下人,低聲吩咐了幾句。
如此一來,恐丁壽生疑,韓鼎確不好執意離去,只好重新入座,忐忑不安地與丁壽閑敘。
不多時,貽紅捧來一個蒙著紅布的託盤,丁壽站起笑道:「前番希哲高中,因公務在身,無以為賀,此一老坑歙硯,權作希哲乙榜之禮。」
韓鼎先是一怔,隨即迭聲推辭,連道當不起緹帥如此重禮。
「我與希哲相識於微末,志趣相投,一方硯臺能值幾何,韓老伯如再客套,便是真的外道了。」
「啊?!」丁壽冷不丁改了稱呼,讓韓鼎措手不及,撟舌難下。
「官場之中論尊敘卑,是律法體統所在,私宅之內自以長幼年齒為大,由希哲處論起,尊您一聲老伯有何不可!」丁壽笑道。
「老朽實在當不得大金吾此等稱呼。」韓鼎又愧又悔,長揖作禮。
「古語謂」三人言而成虎「,緹帥身系聖恩,尊榮皆出於上,倘此等小人汙蔑之言,一而再,再而三,蠱惑聖聰,縱使天子聖明,也難保未有一時失察之舉,不得不慎,老朽肺腑之言,請緹帥嘉納。」
老韓這算是掏心窩子了,丁壽也不得不交兩句心,「仁伯金玉良言,在下受教,只是堵塞言路,平白授人以柄,智者不為,況且……」
丁壽輕敲那一摞奏疏,冷冷笑道:「言官風聞言事,其職責所在,誰也說不得什麼,丁某皮糙肉厚,不妨就讓人再多咬上幾口,無謂的。」
韓鼎皺眉道:「可眾口鑠金,積毀銷骨啊!」
「若是眾口紛紜呢?」丁壽轉首笑道。
韓鼎品咂出了一些味道:「緹帥是說……把水攪渾?」
丁壽呵呵一笑,自得道:「佛曰:不可說。」
*** *** *** ***
劉瑾府。
「那幾個攻訐丁大人的奏疏絕非下官授意,那些諫官豎儒也不會聽從下官的指派,求公公明察……」都察院右都禦史屠滽眼淚都快下來了,那幫子禦史就沒一刻讓他省心。
劉瑾拄著榻圍子,眼睛半睜半閉,好似沒聽見屠都憲的一肚子苦水,屠滽無奈地看向戶部尚書顧佐。
收到老友求助的眼神,顧佐乾咳一聲,輕聲道:「朝宗兄所言非虛,莫說那些科道言官,便是下官的戶部……也有幾個司官是非不明,對丁帥西北劬勞多有非議,若非下官見機得早,消弭……」
「消弭什麼?」劉瑾終於開口,冷冷掃了顧佐一眼,「太祖爺有言,言猶水也,水塞則眾流障遇, 言塞則上下壅蔽,隱避諫言,相為容默,可是顧部堂的事君之道?」
顧佐冷汗「刷」地淌了下來,顫聲道:「下官愚鈍,公公教訓的是。」
「科道言官幹的便是拾遺補缺、規諫稽查的差事,他們既對錦衣衛作為看不慣,按規矩遞本子就是,哪個還能攔著不成。」劉瑾不屑道。
顧佐、屠滽連連稱是,躬身告退。
眼見二個南方堂官退下,許進與劉宇兩位河南老鄉四目相投,似乎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出了別的想法。
「公公秉公執法,不因私情而塞言路,實為天下楷模,只是丁帥遠涉千里,功勳卓著,豈能受誣不白,下官自當上表陳狀,為緹帥辨明昭雪。」
許尚書不愧曾帶軍出過塞的,嘴皮子同樣溜得飛起,搶在劉部堂前將妙計說出,讓慢了半拍表忠心的劉宇的扼腕跺腳,歎息不已。
「那小子縱然受了冤枉,自有陛下乾綱明斷,何須許尚書費心。」劉瑾不緊不慢地說道。
「啊?!」許進被劉瑾的回話驚掉了下巴。
正揎拳擄袖想拍著胸脯擲地有聲地來上一句「俺也一樣」的劉宇,聞聽後同樣長大了嘴巴。
坊間某些傳言他二人不是沒聽到,只是一笑置之權當放屁罷了,劉瑾對丁壽如何信重,旁人不曉他們還能不知道麼,遠在西北千里之外,將吏兵二部的文武銓選差事都接過手去,可憐兩位部堂大人一時都淪落為南山小兒的橡皮圖章,這等恩遇信重,丁壽是吃了多少豬油才會為了一個犯婦與其翻臉,可是觀劉太監此刻言行,遮莫那個「屁」竟是真的?
*** *** *** ***
兵部衙門。
劉宇揉著漸漸脹大的腦袋,愁眉深鎖,宦海風波險惡,若想長保富貴,見風使舵,順勢張蓬的本事可不能弱了,自己才具一般,也無甚拿得出手的功績,如今位列九卿,一部正堂,還不是當初見機得早,燒了劉瑾的冷灶,才有了今日地位,誰想在那丁南山之事上竟看走了眼,雖說出頭的是許季升那老匹夫,可這把不准劉太監的脈,早晚會有再栽跟頭的時候,一遭碰壁,讓猶有進取心的劉至大未免心中寥落,灰心喪氣。
「部堂,」兵部郎中楊廷儀步入內堂,將手中錦盒置於桌案上,淺施一禮道:「家兄在留都聽聞令郎發解之喜,與有榮焉,特囑下官略備薄禮一份,聊表寸心。」
劉宇舒展雙眉,微笑道:「賢昆玉有心了,據聞令侄楊用修亦中鄉進士,老夫還未曾恭賀,失禮之處還請擔待。」
楊廷儀欠身笑道:「部堂科場前輩,有此心意已是舍侄造化,何須客套。」
劉宇開懷大笑,楊家老三真會說話,心頭陰霾消散許多。
「部堂可有心事?」楊廷儀慣於察言觀色,劉宇神情異常未曾逃過他的眼睛。
劉宇笑聲突止,喟然一歎,「正夫所言不差,老夫確有一樁煩惱……」
劉宇將楊廷儀倚為心腹,心中煩惱也不會瞞他,楊廷儀聽聞後靜忖片刻,開言道:「如此說來,坊間傳言竟是真的?」
「那些愚民流言,十無一真,偏偏讓老夫趕上了一次,欸!」劉宇苦笑,也不知自己算幸運還是倒楣。
「那部堂前番囑我起草再為丁南山論功升賞的奏疏……」
「還寫個什麼,觸劉公公的黴頭麼?罷了吧!」劉宇沒好氣道。
楊廷儀淡然一笑,「下官卻以為,強賊張華大逆僭號,其罪不謂不重,有功不可不賞……」
「嗯?」劉宇白眉微攢,楊正夫往日很識大體啊,今天怎麼不開竅了?
楊廷儀迎著劉宇質疑的目光,不為所動,從容道:「只是敘功之人不妨變上一變……」
*** *** *** ***
「巡關禦史林茂達奏兵部尚書劉宇居本兵要職,先事建謀,相機決策,剿滅昌平州僭號強賊張華,奏行升賞,上諭升兵部尚書劉宇為太子太傅,尚書如故……」
強尼偷覷丁壽神色,只見那位爺掩唇打了個哈欠,一副百無聊賴,漫不經心的模樣。
「就這個?沒點別的東西提神了?」丁壽拄著下巴問道。
我的爺,您還想怎麼樣,前陣子只是指著鼻子罵,現在已經開始騎脖子了,連劉瑾黨羽都開始搶您的功勞了,您怎麼還跟沒事人似的,強尼真懷疑自己跟錯了主子。
「衛帥,劉宇那老兒太不成話,竟冒功到了您老的頭上,卑職這便派遣緹騎邏卒偵緝那老兒不法之事,待握住他的把柄,讓他跪在您老面前求饒。」強尼惡狠狠說道。
「這話怎麼說的,爺是那麼沒容人之量的麼,這於永升了僉事,其他人封賞也沒少了,剩下點雞毛蒜皮的小功勞計較那個幹什麼。」丁壽不耐煩地擺手,「這種小事別拿來煩我,丟人!」
「衛帥,這可不是小事啊!」自家老大竟然失了往日精明算計,強尼為之痛心疾首,「錦衣衛巡查天下,震懾百官,憑的便是酷烈手腕,赫赫凶名,若被人欺到頭上還聽之任之,怕那些不開眼的雜碎會得寸進尺,弟兄們今後辦差也是事倍功半,無人再當回事!」
喲,看不出強尼還有這般眼光,真是難得,丁壽不免對這屬下高看了幾分。
還沒等丁壽誇讚強尼幾句,楊玉氣衝衝闖了進來,「衛帥,順天府實在欺人太甚!」
「胡汝礪找你麻煩了?」丁壽蹙眉問道,雖說他做好了牆倒眾人推的心理准備,可胡汝礪堂堂順天府尹,正三品官職,在劉瑾黨羽中也算中堅,官兒當到這個位置了還親自下場找麻煩,二爺不由開始懷疑自己人品了。
「那倒沒有。」楊玉搖頭,鼓著腮幫子道:「是周璽那個棒槌……」
原來楊玉奉命與戶部侍郎張縉、都察院都禦史張鸞會勘順天府皇莊地土,順天府方面由府丞周璽配合,周璽將各處地畝繳報,戶部與都察院用的都是申呈,唯獨給楊玉的是關文,楊玉的姑姑是弘治皇帝的保母衛聖夫人,也算半個宮裡人出身,當年犯事也只降為千戶,如今官位升了回來,卻要被順天府的官兒使臉色,這口氣如何咽得下。
聽楊玉吐了一肚子委屈,丁壽靜默不語,強尼附和道:「衛帥,您看到了吧,那幫官兒就是怕硬欺軟,已經開始給您上眼藥了!這麼下去……」
「本官知曉了,你們下去吧。」丁壽晃晃手指道。
「衛帥!」二人異口同聲。
丁壽只是擺手,二人對視一眼,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喝退了手下,丁壽腦袋也開始疼了,小魚小蝦們或不成事,但亂哄哄圍上來也夠噁心人的,拖得久了,人心一散,隊伍可不好帶啊,可是有些人還沒跳出來,現在就動手,是不是嫌早了點,要不然,再抻上個幾天?
「衛帥!」杜星野消無聲息走了進來。
「老杜,你也被別的衙門欺負了?」二爺都有心理陰影了。
杜星野被問得一愣,「屬下一直在衙門當值,未曾出去過。」
「那就好,」丁壽一拍額頭想了起來,坐直身子道:「什麼事?」
「有人下帖請您赴宴。」杜星野將手中請柬呈了過來。
「哎呦,真是患難見真情,而今還有人請咱爺們吃飯呢……」丁壽接過燙金請柬,笑著打開,待看清裡面附著的名帖,立時驚詫道:「壽甯侯府?!」
*** *** *** ***
申牌,壽甯侯府。
碧瓦飛簷,高甍華宇,彩燈映照下,整個侯府五彩斑駁,氣象非凡,無一不向人展示著大明外戚第一家的富貴奢華。
聞得丁壽已至,張家兄弟攜手迎出,滿面春風道:「緹帥大駕賁臨,我等迎接來遲,萬望恕罪。」
「二位侯爺盛情相邀,下官萬分惶恐,還請侯爺寬恩,不念在下荒疏禮節之罪。」丁壽同樣喜笑顏開,遠遠便躬身一禮。
二張哈哈大笑,連道何必多禮,一左一右與丁壽連袂進府,熱絡神情真是猶勝骨肉親朋。
進了廳堂,張鶴齡傳令開席,片刻間水陸珍饈羅列滿案,舞姬樂女翩然成隊,二張頻頻勸酒,丁壽來者不拒,一時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座上之人漸覺耳熱神酣,張鶴齡向弟弟使個眼色,張延齡心領神會,慢悠悠道:「緹帥近來過得可好?」
丁壽正隨著下邊絲竹聲敲打節拍,轉首笑道:「甚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小王八蛋,敢給老子裝蒜!張延齡橫眉立目,便要出言譏諷,旁邊張鶴齡接口道:「緹帥果有容人雅量,對那些宵小之言置若罔聞,本侯自愧弗如。」
「侯爺過謙,下官從來都是以二位侯爺為楷模,亦步亦趨罷了。」丁壽笑眯眯回道。
張延齡面色一冷,陰笑道:「我兄弟二人與當今太后血脈相連,豈是旁人可比,想學我們弟兄?怕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謝侯爺提醒,」丁壽謙和笑道:「下官照貓畫虎,有樣學樣唄。」
「你他娘說誰是貓?」張延齡終於按捺不住。
「怎麼話說的,侯爺身份尊貴,席間口出穢語,怕是有礙侯府聲名,便是建昌侯爺不拘小節,也該替太后老人家珍惜羽毛才是。」丁壽大驚小怪道。
張延齡拍案而起,張鶴齡拉住弟弟衣袖,示意他重新坐下,乾笑幾聲道:「緹帥,我兄弟二人盛情款待,你卻句句言辭鋒利,恐非為客之道吧?」
「侯爺教訓的是,下官酒後無狀,言語唐突,請二位侯爺見諒。」丁壽起身賠禮。
張鶴齡見丁壽服軟,含笑點頭,又聽對方話鋒一轉,「席間失禮,無顏在座,這便告辭,待日後有暇登門賠罪。」
別呀,你小子臉皮兒也忒薄了吧,兩句話不對付就走人,那我們哥倆請你幹嘛啊,張鶴齡急忙起身挽留,「席間戲言,緹帥何必認真,延齡,還不向緹帥告罪。」
果然是夜貓子進宅,丁壽心中冷笑,一臉誠懇道:「明明是下官言語不周,怎可委屈建昌侯爺,告辭告辭……」
一肚子悶氣的張延齡見自家大哥眼睛都快沖自己擠瞎了,只好抱拳行個半禮:「緹帥,本侯得罪了。」
對方服軟,丁壽見好就收,不再急著走人,他也確實想知道二張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逢場作戲麼,誰不會!待二爺緩過神來,把你們家戲臺子都給掫了。
張鶴齡也覺心累,乾脆挑明瞭說話,「适才延齡言語或有不妥,但有一樁確是不假,張氏一門與天家葭莩之情,無須贅言,緹帥如今處境,我等也略知一二,不是本侯誇口,只要我等兄弟面陳二聖,幾個文官跳樑,何足道哉。」
張延齡也輕蔑嗤笑:「便是劉瑾,也不敢不給我們兄弟一個面子。」
「屆時緹帥困境迎刃而解,重獲陛下寵信指日可待,來日青雲直上,自不待言。」張鶴齡自得道。
二位爺還真看得起自己,這話放在弘治爺那會兒我倒是信,您二位怕是不知道那位皇帝外甥多不待見您倆舅舅吧,丁壽麵上一副誠惶誠恐貌,「多謝侯爺費心,下官近日……誒,不怕二位笑話,確是焦頭爛額,如此便有勞二位了。」
二張相視一笑,張延齡撇著嘴道:「不過幾句話的事,有甚辛勞,可這人情世故,一來一往,想必丁大人也是明白人……」
尼瑪,還有敲竹槓敲到二爺頭上來的!真是賣解的吞寶劍——要錢不要命,丁壽一臉糾結,「但不知二位元元侯爺需要多少心意?」
張延齡默默盤算,這小子赴遼東,下江南,奔西北,這一圈圈劃拉下來,家底定然厚實,正琢磨來個獅子大開口,卻聽身旁兄長笑道:「我等誠心願交緹帥這個朋友,那些俗物往來實在是有傷情分。」
不要銀子?不說張延齡,連丁壽都對這位壽甯侯爺刮目相看了,「那侯爺的意思是——」
「貴府家人程澧在京中經營錢業,」張鶴齡若無其事地轉動著手中青花瓷杯,輕聲一笑,道:「放債獲利,天經地義,本來誰也說不得什麼,只是貴價所放利息……別有不同,傷了同行間的和氣,本侯受託代為說項,緹帥是明理之人,當不消本侯多說。」
丁壽終於了然,合著兩個姓張的生意場上玩不過程澧,從二爺這裡往回找場子呢,「下官愚鈍,勞煩侯爺還是明說為好,究竟要下官如何去做?」
「放聰明的,退出」行錢「這一行。」張延齡喝道。
丁壽眉頭一挑,張鶴齡已然介面道:「即便受人之托,我弟兄也不好強人所難,只是利錢上,不妨和光同塵,府上也能多些進項。」
「那定多少合適?」丁壽再問。
張鶴齡不語,他适才說得夠多了,倘一再言利實在有損侯爵身份,連性情急躁的張延齡也緘口不言,身後肅立的曹鼎插言道:「至少月息八分。」
「月息八分?」丁壽啞然失笑,「一年下來豈不是連本帶利翻了一番?」
曹鼎得意洋洋,「豈止!對方若是到期不還,來年轉息為本,本再生息,本息疊加,最後所得何止數倍!」
丁壽撫掌笑道:「果然是生財妙法,下官佩服。」
張鶴齡道:「京城處處藏金,銀錢是賺不完的,緹帥大可寬心,哈哈……」
張家兄弟一同大笑,丁壽先是附和大笑,忽地笑聲一斂,「下官不才,貴價所言利錢,聽來怎麼有些像蒙元朝廷的」斡脫錢「?」
張鶴齡笑容頓時一凝,還未反過味兒來的張延齡又乾笑了幾聲,覺得氣氛不對,才尷尬止笑,張鶴齡冷冷道:「緹帥說笑。」
「色目人搞出來的羊羔兒息逼得多少百姓鬻妻賣子,破家散族,下官便是想笑——恐也笑不出來啊!」
丁壽乜眼斜睨手足無措的曹鼎,意味深長道:「年息翻倍?此在唐宋確是常態,可我大明……」
丁壽雙手向斜上方一拱,振聲道:「太祖高皇帝起于布衣,寶訓放債利息不得過三分,按大明律,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似尊駕這般年月過期,便疊算不休的,該當如何處置,請二侯教我。」
張鶴齡摁住席下弟弟已經攥緊的拳頭,面色變了幾變,突然哈哈一笑,「緹帥教訓的是,本侯礙於人情,一時不察,竟險些鑄成大錯……」
話鋒轉冷,張鶴齡向身後喝道:「無知奴才,還不向緹帥請罪。」
曹鼎慌忙跪倒,連聲告罪。
「不知者不罪,侯爺不必動怒。」丁壽大度道。
張鶴齡笑容勉強,張延齡一直冷眼旁觀,突然道:「緹帥久侍聖駕,想必見識過御前百戲,本侯近日也覓得幾個把戲,請緹帥品評一二。」
言罷張延齡擺手讓歌舞退下,一名持著銅鑼的青衣漢子恭謹而入,座下行禮道:「小人劉東山見過侯爺。」
「把你那幾個拿手玩意兒亮出來,讓丁大人指點指點。」張延齡向丁壽處一瞥,二爺立時品出了幾分不懷好意的味道。
劉東山恭聲應是,舉著銅鑼一敲,一隻頭系梁冠的黑犬馱著一隻猴子跑了進來。
在鑼聲催動下,那只猴子在黑犬身上爬上竄下,百般捉弄,黑犬似乎被馴服得甚是溫順,無論怎樣,也是俯首貼耳,不慍不火。
張延齡捧腹大笑,斜睨丁壽,譏笑道:「好一個狗官,果然聽話得很,劉東山,你是如何馴的這狗官?」
劉東山諂笑道:「無非是心狠手辣罷了,那些不聽話的,直接殺了吃肉,剩下的便是乖乖聽使喚的好狗了。」
「說得好,看來對那些不聽話的狗官,只有趁早殺了,省得礙眼!」張延齡陰聲連笑。
張鶴齡此時也流露出幾分報復快意,從桌上夾起一塊鹿脯,嘻笑道:「狗官,過來看賞。」
許是黑犬與二張不熟,未立時聽從召喚,見張鶴齡面露慍色,劉東山哈腰陪笑道:「侯爺莫罪,這狗東西帶上官帽,便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有些狗眼看人低!」
張鶴齡兄弟聞聲哈哈大笑,曹鼎等下人更恨不得笑聲將房頂都掀起來,張延齡高聲道:「說得好,下去重賞,丁大人,你說這不識抬舉的」狗官「,是該賞還是該殺?」
丁壽揉了揉被誇張笑聲震得有些發脹的耳朵,若無其事道:「自然是殺了好。」
「哦,為何?」張鶴齡嘴角牽動微露譏嘲。
「狗侯爺狗仗人勢,有眼無珠,開罪了不該得罪的人還不自知,留著有什麼用!」丁壽理所當然道。
張延齡拍案怒喝:「丁壽小兒,你大膽!」
「侯爺何出此言?」丁壽一臉無辜。
張鶴齡的臉色也終於冷了下來,「丁大人,你這玩笑過了,便是太后陛下對你恩寵有加,也不能恕你這不敬之罪。」
「下官就事論事,就狗言狗,何干太后!」丁壽一臉無奈,「下官區區二品,禮制六梁冠,那」狗侯爺「戴的可是七梁冠,上面雉尾猶存,二位侯爺請仔細看。」
二張定睛一看,果如丁壽所言,張延齡暴跳如雷,指著劉東山跳腳怒?:「混帳,誰讓你給狗戴七梁冠的?!」
劉東山撲通跪倒,面如土色:「小……小的不知道,我哪……分得清這些啊!」
「許是二位侯爺久不朝參,朝服禮制都淡忘了,著實可歎,下官告辭了。」丁壽唉聲歎氣,一步三搖地晃了出去。
心口上又被捅了一刀的張延齡氣急敗壞,「來人,把這不曉事的奴才給我拉下去,狠狠地打!」
劉東山倉皇悲呼著被拉了下去,張延齡反手將整桌席面掀掉,廳內頓時狼藉一片,他猶不解氣,又將案幾上可見的瓶瓶罐罐亂七八糟砸了一通,氣喘吁吁坐在椅上生悶氣。
「早說這等玩鬧之舉不濟用,你非要搞來折辱那丁壽……」張鶴齡看著被弟弟禍害一氣的自家廳堂,直皺眉頭。
張延齡嗔目怒喝:「你還說我?按我的意思直接讓人趁勢把他搬倒,他那家業還不手到擒來,還商量個屁!」
「怨我怨我,」張鶴齡輕歎一聲,懊惱道:「不是想著這小子在姐姐那裡還有些面子,先不傷和氣地將買賣談妥,至於他能否熬過這一關,看他自個兒運氣就是,誰想他竟不知死活……」
「你就是想太多,他到姐姐那兒去哭去求又能怎樣,咱宮裡又不是沒別人遞話,還弄不了他!」張延齡對兄長的小心謹慎不以為然。
「這回聽你的,弄他!」張鶴齡狠狠說道。
*** *** *** ***
丁府,花廳。
「咕嚕嚕」、「咕嚕嚕」,丁壽含著一口茶水在嗓子裡來回滾動,程澧在他身後垂手肅立,等候吩咐。
「噗——」將茶水全部噴灑在一個盆栽綠植上,終於騰出嘴來的丁壽也不回身,徑直問道:「你放債多少利息?」
「二分。」程澧回道。
「這麼低?」丁壽扭身擦擦嘴巴,一臉詫異,「你不會用以本傷人的笨法子吧?」
程澧躬身道:「以本傷人,對本錢小的錢商有用,可京中富豪勢要之家甚多,要傷他們名下產業,卻也困難。」
「那你打得什麼主意?」丁壽問道。
「說來簡單,不過是想讓那些權貴們覺得京師錢業利潤不高,改投他處罷了,京師之地寸土寸金,開店置鋪樣樣賺錢,一年到頭怎麼也能掙出個三成利來,何必擔上個放印錢的名聲。」
「你這話該不是告訴爺已然少掙了銀子,還虧了名聲?」丁壽半真半假地笑問道。
程澧也看出丁壽玩笑意味居多,笑著回道:「老爺明鑒,銀子固然少掙了些,但等那些大頭出局,好處自然也就來了。」
「什麼好處?」
「大明的官兒當得辛苦,權要職位還好,那些清水衙門裡的官兒入不敷出,在京師生活,一年下來縱是再節儉度日,最低也要五十兩銀子,這還是在京久居的官員,倘是新科進士,贄見大小座主,拜會同年及鄉裡官長,酬酢公私宴醵,賞賜座主僕從與內閣、吏部轎夫,等等雜七雜八羅加起來,多則耗費六七百兩,至少者也要一百兩上下,寒門士子,授官未久,這銀錢何處籌措,還不是要舉債度日……」
丁壽打了個響指,「今年便是會試之年,眼瞅著就有上千名各地士子進京……」
「沒您不聖明。」程澧恭維道。
「可這千余名士子中只有三百餘人能中會試,便是他們個個家境貧寒,舉債度日,我才能放出去多少銀子?」二爺忽然覺得,銀子多了也是一件煩惱的負擔。
程澧抬眼一笑,「大人忘了,今年除了春闈,還是朝廷京察大計的年份,為了得個優評,少不得人情奔走,另外京官外放,外官入京,都要向司禮監劉公公那裡呈送心意,這一來二去,小人只擔心老爺的銀子不夠多……」
「在那些跑官兒的人身上花銀子多了,爺別的生意進項豈不少了,你可說了,京城之內,寸土寸金。」
程澧垂目低眉,輕聲道:「別的生意,小人並未放下,老爺急公好義,不計蠅頭之利,解人危難,那些舉貸之人可是實打實的得了好處,還能傳您什麼壞話,況且待其他人出局後,適當調整些利錢,想來那些急用錢之人也不會多做計較。」
丁壽忽然歎了口氣,「老程,不枉爺為你和張家兩個侯爺鬥了一場,你僅只經商,實在是屈了大才!」
「老爺對小人有知遇之恩,能為老爺奔走效力,略盡涓埃,小人於願已足,不敢妄求。」程澧俯首道。
丁壽朗聲一笑,待要再勉勵幾句,只見高曉憐步履慌亂,匆匆而來,不由眉心輕蹙,示意程澧退下。
「怎麼到前院來了?」丁壽有些不滿,高曉憐雖沒名分,可也是後宅女眷,冒冒失失闖到前院花廳,算怎麼檔子事。
「老爺開恩,救救乾娘。」高曉憐花容慘澹,跪地求告。
「譚淑貞?她怎麼了?!」丁壽驚問。
*** *** *** ***
房間內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本就不大的屋子內擠滿了鶯鶯燕燕,可人黛眉深鎖,在外間與談允賢輕聲交談,裡間貽青貽紅二人捧著託盤立在床邊,長今則眼淚汪汪跪在床邊腳踏上,不時抹上一把眼淚。
「師父!」長今一見丁壽,眼淚立時止不住流下。
丁壽不言,緩步走近,只見譚淑貞額纏染血白帕,一身縞素呆靠在床頭,發髻散亂,未見打理痕跡,原本豐韻豔麗的面容兩腮凹陷,顯得蒼白憔悴,雙唇間血色全無,一雙眸子更是空空蕩蕩,毫無生氣。
丁壽擰眉,「怎地幾日工夫,便憔悴成這般模樣。」
「老爺,乾娘她兩日水米未沾,再這樣下去,身子怕是頂不住了。」貽青拭著眼角悲聲道。
「開始乾娘只是哭,這幾日怕是淚水都流幹了!」貽紅輕聲啜泣。
丁壽坐在榻邊,握住一隻柔荑,柔聲道:「何苦糟踐自己?」
譚淑貞恍如行屍走肉,木然無聲,半晌才扭頭看向丁壽,慘然一笑,笑容無盡淒涼,看得丁壽心中隱痛。
讓貽青二人牽著長今出去,丁壽輕聲道:「玉姐兒莽撞,我又未曾怪你,幾日未來見你,也是事忙疏忽了,再想給她一個教訓,過得幾日便把人領回來,屆時看到你這般模樣,她做女兒的,又將如何自處?」
譚淑貞面無表情看著丁壽,呆滯無語。
「你不信我?」丁壽立目喝道。
「老爺,乾娘如今半癡半傻,您就莫要怪她了!」高曉憐不知何時進得屋內,滿臉悲戚。
丁壽吐出一口濁氣,轉身走了出去。
「談先生,可有法子醫治?」丁壽沉聲問道。
「藥石罔效。」談允賢淡淡道。
丁壽心頭一緊,秦可人連忙道:「談先生是說心病還需心藥醫,只消去了心中病根,自可不藥而愈。」
那你大喘氣個什麼勁,丁壽心急如火,如今看這些名醫做派,真有一大耳帖子呼上去的衝動。
「乾娘!您怎麼了?老爺快來啊!」
屋內驚呼聲四起,丁壽風一般閃身而入,立時被眼前景象所嚇,只見譚淑貞蒼白麵頰上,掛著兩行殷紅血淚,炫目刺眼,動魄驚心……
第四百五十章 解心結緹帥夜訪 紓困局債主登門
弦月如鉤,銀光瀉地。
竹籬參差,圈圍著數叢花畦,雖處早春,籬內已見青青綠草,吐蕊芳卉。
花圃間的卵石小徑上,兩個人影默默對立,氣氛凝重。
丁壽神情與園內盎然春意截然不符,如罩寒霜,冷冷凝睇攔在身前的白衣人影。
「你當真不讓?」丁壽寒聲喝道。
白少川長身玉立,只是噙笑搖首。
丁壽麵沉似水:「你自認攔得住我?」
白少川輕輕歎了口氣:「或許不能,但丁兄夤夜登門,執意要帶人去,在下唯有捨命奉陪。」
丁壽寒眸一凝,「你要以命相搏?」
「劉公有令,白某只要一息尚存,斷不會違背。」白少川淡淡道:「拳腳無眼,奉勸丁兄出手時也勿留餘地。」
話不投機,多說無益,丁壽垂手佇立,身如山峙淵渟,衣袂無風自起。
白少川摺扇舒展,亙於胸前,白袍鼓蕩,獵獵生風。
「白大哥!」郭彩雲忽然推門而出,望向白少川的目光中滿是擔憂掛懷。
「彩雲,回去。」白少川轉眸喝道。
丁壽冷眸如電,斜乜一眼郭彩雲,冷笑道:「白老三,丁某人的媳婦兒一個屋簷下和你住了一年多,我可沒說過半個」不「字兒……」
「你……胡亂說些什麼!」郭彩雲又羞又惱,紅透秀頸,急聲道:「白大哥,休聽他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你那兩個姐姐都是人證,可要我帶來對質?」丁壽吊著眼睛譏誚道:「還是要我將當日前因後果來說個明白?」
「你……」丁壽的無賴放誕郭彩雲曾親身領教,保不齊真能說出當日姐妹三人的狼狽情形,既羞於解釋又怕白少川誤會而看輕自己,破雲燕左右為難,淚珠已在眼眶中打轉。
「丁兄,欺負女子非丈夫所為。」白少川一向平靜的聲音中帶了幾分恚意。
「丁某小人一個,不勞白兄煩心。」二爺倒是理直氣壯,隨即卻又話鋒一轉,「不過麼……」
丁壽緩了緩語氣道:「容我將那不成器的義女帶走,咱兄弟的事便算兩清,如何?」
迎著丁壽一瞬不瞬的目光,白少川終於微微點頭。
丁壽才露喜色,又聞白少川道:「只要丁兄有劉公手令,白某悉聽尊便。」
這不和沒說一樣麼,老太監說一不二,要是能輕易吐口,二爺還會來找你!丁壽立時垮了臉,顰眉道:「白兄,丁某屬實不願與你為敵。」
「白某亦然。」
「可今日卻不得不動手,」丁壽笑容苦澀,「玉姐兒無狀,合該嚴懲,但其母掛念骨肉,如今形銷骨立,命在旦夕,若再不見女兒,怕是性命堪憂,白兄也為人子女,當曉父母恩重,情非得已。」
丁壽曉之以情,白少川面色卻無毫無變化,只是靜佇不語,攔在路前的身形也未稍移半步。
「罷罷罷,丁某告辭。」碰到這麼塊木頭,今日二爺認栽了,瞧這意思,如果強行帶人,白老三真能和自己玩命,儘管白少川與他之間若即若離,但好歹相交一場,丁壽不想傷他性命,當然更不想被他傷了自己,思來想去,也只有向老太監低頭服軟這一條路了。
才部堂,您老與眾將士的仇怨丁某只有另覓他法來報了,丁壽仰天長歎,扭身便走。
「且慢。」白少川突然開口,沉聲道:「人——你帶走吧。」
「當真?!」丁壽訝然回首,他素知白少川對劉瑾惟命是從,适才還不惜拼命阻止自己,何以轉變如此之快,「你不怕劉公怪罪?」
「劉公那裡白某自會交待,人在東廂,你自去吧。」白少川側身讓開道路。
「白兄,你……」丁壽踟躕不前。
「快走,遲了小心某會改變主意。」白少川竟有心開了個半真半假的玩笑。
凝視一反常態的白少川片刻,丁壽一言不發,閃身投向東廂。
「白大哥……」郭彩雲沖至白少川身側,張口欲言。
白少川舉手止住她的話頭,舉頭望向天邊新月,幽幽一歎,不知想些什麼。
*** *** *** ***
昏黃的燈光吞吐搖曳,周玉潔倚著床欄,垂首低泣。
燈光驟然一暗,周玉潔驚惶抬首,看清來人頓時驚呼一聲:「大……爹爹!」
丁壽端量著這個自己才認下不久的義女,春山含怨,秋水凝愁,面本豔光四射的俏麗嬌容籠罩著一層陰霾,黯淡無華,薄薄櫻唇蒼白如紙,胸前衣襟更是被淚水浸染,濕了一片。
玉人憔悴如斯,丁壽的滿腔怒火一時竟發作不得,只是恨恨一歎,「你做的好事!」
周玉潔自床上起身,默默跪倒,啜泣道:「玉潔自知罪孽深重,心中唯有母親牽掛不下,但求……爹爹妥善照顧,女兒便赴陰曹,也當瞑目。」
丁壽哼了一聲,「你卻瞑目了,可是也想拖著你娘陪葬!」
周玉潔大吃一驚,慌忙間稱呼又亂:「大人何出此言?莫非那劉瑾要株連大獄?」
「閉嘴!」丁壽甩手將一物丟到周玉潔身前,「你自己看吧。」
周玉潔定睛看是一幅白色絹帕,上面斑斑點點,仿佛一瓣瓣暈染桃花,孤涼淒美,「這是……」
「這是你母親血淚交織而成,自那日你被帶走後,你娘茶飯不思,日夜哭泣,如今人已憔悴不堪,淚盡滴血……」
「娘——,女兒不孝!」周玉潔長聲悲嘶,心中百般懊惱,萬千悔恨,彙聚一處,只覺愧不為人,合身向床頭撞去。
周玉潔身子才一動,丁壽已搶在她身前,單手扣住香肩,輕輕一扳,將嬌軀甩了出去。
「大人休攔,妾身禍害生父,累及娘親,實是豚犬不如,不當人子,合該一死!」周玉潔不顧身上疼痛,悲聲疾呼道。
「你一死了之,教你娘如何獨活!她已然為你去了大半條性命,難道連剩下的半條你也要拿去不成!」丁壽戟指怒喝。
當頭棒喝,周玉潔果然被唬得愣愣怔怔,伏地惶惶流淚道:「女兒千錯萬錯,但求爹爹做主,脫此困厄,大恩大德,女兒永志不忘。」
「自家人這些虛話就不必提了,本來今夜就想帶你離去,只是……」丁壽不理周玉潔聞言後妙目中透出的祈盼希冀,反而將頭轉向了門外。
*** *** *** ***
庭院之中,白少川負手獨立,月色之下,白衣勝雪,容華似水。
見丁壽孤身緩步而出,白少川微露訝異,「你不帶她走?」
丁壽搖頭。
「怕我食言?」白少川輕輕揚眉。
「怕你履諾。」丁壽道。
「哦?這便奇了,難道你今夜來此不是為了將人帶走?」白少川眼角瞥向東廂。
「本來是,而今——改主意了。」丁壽道。
「為何?」白少川問。
丁壽不答,看向白少川的目光中卻有幾分不言自明的味道。
白少川驀地失笑,「今夜侯府夜宴,吃得如何?」
「不好,所以不介意再吃一次。」丁壽毫不驚訝自己行蹤被對方掌握,只是乾脆提出要求:「你這裡可有酒菜?」
「有。」白少川唇角一抹:「我來下廚。」
*** *** *** ***
一張方桌,羅陳著四個碟子,一碟色澤金黃的攤蛋,一碟陳年火腿,一碟鹵豆腐乾,一碟筍片炒肉,另有一盆菌湯,菜式簡單,香氣撲鼻,足教人食指大動。
丁壽看向對面才換了一身衣服的白少川,笑道:「都說君子遠庖廚,你這翩翩公子卻熟諳廚藝,不怕惹人恥笑?」
整襟入座,白少川淡然道:「整日與你這小人為伍,怕是想做君子亦不可得。」
「怨我?」丁壽微愕,隨即展顏,「我認就是。」
郭彩雲款步上前,將一壺燙得滾熱的黃酒置在桌上,丁壽上下掃視她一番,「飛雲她們還憂心你過得不好,看來杞人憂天了,有白兄相伴,衣食無憂,身心俱暢,這燕子遲早要變成」鴨子「。」
郭彩雲曉得他所指何事,雙頰酡紅,飛眼瞟向白少川,「白大哥,我先下去了。」
白少川輕輕點頭,郭彩雲立即匆匆而下,生怕丁壽再說出什麼。
「這妮子,連話也不與我這當家的說上半句,真是有欠家法管教。」丁壽大搖其頭,狀甚不滿。
「府上若真是家法嚴厲,丁兄此刻也不會身陷進退兩難之境。」白少川替丁壽斟酒,悠悠道。
「你別光取笑,可有什麼好主意?」丁壽沒好氣道。
「公公常贊丁兄心思靈透,想必心中早有定計。」白少川指如蘭花端起酒盞,微微笑道。
「朝中物議洶洶,按舊例我本該上表陳狀,陛下對我雖有不滿,但也不會真個降罪,最多申飭一番罷了,可我也不能白受這等委屈,那些鼓唇弄舌的大頭巾們來勢雖猛,不過是一些科道言官,我總不能連背後指使之人是哪個都未搞清便偃旗息鼓吧!」丁壽捶桌惱道。
「況且一遭示弱,對方以為丁兄軟弱可欺,非但不會收斂,反而會變本加厲。」白少川介面道。
丁壽點頭,「錦衣衛乃陛下利刃,絕不可收斂鋒芒,認慫是不成了,可這?節兒上若由這些蒼蠅圍在耳邊轉悠,我府裡人拖不起不說,尋那幕後之人卻也不易。」
丁壽眼中厲芒閃動,恨聲道:「我準備找一隻雞,殺給那些胡亂聒噪的猴子們看。」
「言官風聞言事,無可厚非。」白少川轉動著手中白瓷酒杯,「這只雞不好殺,官位高的通曉保身之道,你殺不得。」
「官職不能太低,否則鎮不住場子。」丁壽道。
「科道言官,位卑權重,丁兄若一石激起千層浪,惹得他們兔死狐悲,同仇敵愾,這事就更不好收場了。」白少川提醒道。
「我也無意去踩這些耍嘴皮子的窮酸尾巴,得踅摸一個品級不高不低,大頭巾們會感同身受,又不至犯了眾怒的人來……」丁壽連著幾杯酒下肚,侃侃而談。
白少川眉宇舒展:「丁兄已然有了人選?」
「眼下還真有一個倒楣蛋。」丁壽招手,白少川微微皺眉,他對丁壽這藏頭露尾的做派很是不慣,但依舊將耳朵側了過去。
湊近精緻靈巧如白玉雕琢的耳垂,丁壽輕輕吐出一個名字,白少川微微頷首,「人選倒是不錯,由頭呢?」
丁壽陰笑:「送上門的,只是勞煩白兄與劉公那裡打聲招呼,丁某又要跋扈了。」
「好吧。」白少川應允。
丁壽又道:「丁某還有一事,要請托白兄。」
白少川劍眉輕攢,「丁兄今夜要求不嫌太多麼?」
「反正蝨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張嘴求人一次和一百次都沒什麼區別。」丁壽的確想得開。
「從曹祖那件事看,劉公公對壽甯、建昌二位侯爺,應是在東廠時便伏了眼線……」
白少川打斷道:「丁兄慎言,公公絕無窺伺皇親之舉。」
「那便換個說辭,多有關注如何,」只要能辦成事,二爺從不拘泥細節,「想來那些暗樁尚在白兄掌握之中,打探些消息該不成問題吧……」
丁壽素知白少川在劉瑾手下幹的差事,這類濕活兒問他准沒錯。
白少川不忙回答,俊目斜飛,乜視丁壽,輕聲道:「那要看丁兄想知道些什麼?」
丁壽「嗤」地一笑,「丁某想知道,二位侯爺府上,究竟哪塊板子最易撬開?」
白少川並不急著應承,只是報以玩味一笑:「緹騎人才濟濟,此等小事當不必求助白某……」
「不瞞白兄,我懷疑錦衣衛內有白蓮教的探子,」迎著白少川錯愕的目光,丁壽苦笑歎了口氣,「挖二侯的把柄,傳到太后耳朵裡非同小可,我實在不放心讓手下緹騎去做,放眼京城,除了劉公公,也只有白兄可令丁某心安了。」
白少川輕「哦」了一聲,「蒙丁兄信重,白某受寵若驚。」
「這算是應下了?」丁壽探詢道。
「劉公公賭約,是要丁兄獨當一面,自行解決……」見丁壽麵皮發緊,白少川粲然一笑,「如今法子皆出丁兄謀劃,是成是敗也與在下無關,白某不過錦上添花,當不算壞了規矩……」
丁壽會心一笑,舉杯道:「白兄,請酒!」
不多時一壺酒已被二人喝得涓滴不剩,丁壽搖搖空空如也的酒壺,皺眉道:「酒盡興仍高,再來一壺。」
白少川瑩白如玉的臉頰上亦添了兩片暈紅,搖首道:「酒多傷身,丁兄還是請回吧。」
「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找對了人,何妨就這麼一直飲下去。」面對主人的逐客令,酒興正濃的丁壽不以為然。
「酒再多也有盡時,正如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趁著清醒時盡歡而散,總好過酒醉失態,彼此生厭。」白少川淡淡道。
「白老三好生掃興,罷了,便依你之言,待來日丁某作東,絕不會如你般小氣……」
丁壽振衣而起,搖搖晃晃向門外走去,「你只需記得,丁某壺中,永遠為你留著一杯酒,只要你想喝,隨時恭候……」
白少川沒有起身相送,只是凝視著手中空空酒盞,神色間浮起幾分莫名悵惘,「天道經變易,人心更無常,便是有一樣的人,一樣的酒,恐再也拾不回今夜的心境了……」
*** *** *** ***
丁府,內宅。
譚淑貞捧著半幅羅裙的雙手輕輕顫抖,蒼白乾裂的嘴唇低語呢喃,聽不清究竟要說些什麼。
丁壽坐在床前,自顧道:「玉姐兒無礙,只是聞聽你因她傷心虧了身子,愧疚不已,好一番尋死覓活……」
「我……」譚淑貞聞聽女兒事神情激動,想急聲詢問,卻因身子過度虛弱,竟致失聲。
「有我在側,她無事的,」丁壽寬慰道,「她咬破食指,以裙作書,就是為了表明心跡,倘你有個好歹,她斷無顏苟活,你便是為了女兒性命,也要好生活下去。」
「謝……謝大人!」譚淑貞艱難吐出幾個字來。
「一家人,說些子外道話作甚,」丁壽笑著拍了拍柔荑,「養好身子,等候團聚就是。」
「曉……曉憐!」譚淑貞側首瞅向床邊幾女。
「乾娘,我在。」高曉憐立即矮身跪在榻前。
「我……餓……」譚淑貞有氣無力道。
「欸,我們這便去準備。」高曉憐揉揉眼睛,回身向同樣喜極而泣的幾女道:「乾娘說她餓了!!」
「聽到了,聽到了,我去端飯!」
「先吃藥,快去告訴談先生!」
屋內釵釧動搖,環佩叮噹,鶯鶯燕燕亂作一團,丁壽含笑而出,家裡事料理明白了,也到了收拾那群雜碎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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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椿坊,順天府衙。
都察院左僉都禦史張鸞與戶部侍郎張縉在衙外落了轎子,隨從掀開轎簾,二位大人相揖施禮,互道寒暄。
「下官恭迎司農、僉憲大駕。」順天府丞周璽雖是南人,卻生得長手大腳,體貌魁梧,率領府衙吏目在衙前恭迎二人。
「僉憲,請。」張縉身材魁偉,年近七旬仍是精神矍鑠,舉止威嚴。
「不敢,司農乃是前輩,理當先請。」張鸞躬身謙讓,莫說對方品級比他高,便是成化五年進士這條,也穩穩壓他一頭,張縉可不敢在人前放肆逾矩,淪為士林笑談。
「如此老夫失禮了。」張縉朗聲大笑,當先而入。
「天章兄,內廷的人還未到麼?」張鸞入門時向周璽低聲詢問,踏勘順天府皇莊,司禮監也派來一個監丞張淮。
「非只內臣未到,那楊玉也不曾見。」周璽回道。
「哦?這倒奇了。」張鸞愕然,那楊玉得了踏勘差事後幹勁十足,從來都是早早趕來順天府查閱文書卷宗,怎地今日例外。
「有何奇怪,想是有自知之明,無顏與我等共事罷了。」周璽鄙夷言道:「區區武臣,不自量力。」
想想周璽作為,張鸞不由暗自皺眉,「楊玉雖是武臣,畢竟奉皇命踏勘順天府地土,天章何苦要挫其顏面,須知楊玉身後還有個丁南山,那錦衣緹帥乃天子近臣,絕非易與之輩。」
「應治兄多慮,南山小兒如今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心思為其爪牙出頭,年餘來丁壽驕縱枉法,跋扈不臣,罪行累累,周某若還身居言路,定要效法包龍圖,為國諫言,肅正綱紀,哼,大丈夫倘不垂名竹帛,只與草木同腐耳!」
周璽擲地有聲,豪氣幹雲,張鸞則暗自撇嘴,嗤之以鼻,正德元年之前你說這話,他張鸞唯有高山仰止,敬佩不已,那段時日的周天章也的確是慷慨陳詞,屢有奏表,文臣武將、勳戚內臣、儒釋道三教九流幾乎被他彈劾個遍,還老拿天變說事,淫雨霏霏是因為臣子欺蔽君上,內宦人數太多等緣由所致,好不容易雨停了哎呀不好,星象有異,國有佞臣,皇上您該親君子遠小人了,剛登基的小皇帝一聽what!天象有異,這事大了,有關部門的專家們都馬上看看怎麼檔子事!
欽天監的天文學者們對著大明的璀璨星空琢磨了一晚上,集體抹脖子的心都有了,愣是不敢說嘛玩意沒看見,顯得自己學術素養不足,禮部給出的報告結果就是星象確實不太對,不過也沒什麼可擔心的,陛下身為人主,皇上您的美麗心靈溝通著上蒼神明,按周給諫的話您老引咎自省,再祭告天地宗廟社稷,星變神馬的立即就不復存在了,於是乎英國公張懋、駙馬都尉蔡震、惠安伯張偉這一票勳戚領了皇命馬不停蹄出城祭天了。
消停了沒倆月,南京地震,這位周大人再以天變示警為由,彈劾兩京戶部、工部、光祿寺卿佐及各地督撫十餘人,處理意見都給出來了:皆宜罷黜。已經當了半年皇帝的朱厚照也有了些主見,覺得沒憑沒據的罷黜十幾個大臣實在太扯淡,所有人全部留用,讓周璽懊惱了好一段時間。
是金子總會發光,總有人能欣賞到周璽的價值,兵部尚書劉大夏與親信何天衢等便很欣賞周璽的天人之說,經常引用出來給小皇帝添堵,但美好的日子在正德元年五月結束,劉大夏致仕,失去伯樂以後的周天章老實許多,再未對誰諫言彈劾,正德二年竟還高升到順天府丞,也算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雖不知周璽最近吃錯什麼藥,又開始不安分,但張鸞打定主意不想摻和,兩句奉勸算是盡了人情,至於其他,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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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辦事的廳堂內,二張各自帶來的親信書吏翻閱順天府歷年田土名冊,府丞周璽陪著二位上官品茗談天,通判杜萱隨時聽命,從各房書辦處調集幾位大人所需卷宗,沒有附庸風雅的內官與粗鄙武臣,眾人可盡情暢談風月,閑敘公務,這個春日的清晨,過得簡直不要太美妙!
堂外忽然而起的喧鬧打斷了幾人的閒情逸致,周璽霍地起身,「外間何人喧嘩?」
一名順天府衙慌不擇路撞了進來,含含糊糊道:「大……大人,錦……錦衣衛來……來了……」
這口齒不清的狗才如何能當得好差!周璽面帶怒氣,喝道:「楊玉來便來了,難道還要本官與司農、僉憲二位大人去恭迎不成!」
「來——來——」這衙役越是著急,嘴裡話便越是說不出口,聽得堂上幾人心急火燎,偏又無可奈何。
周璽自覺順天府和自己的面子都要被這傢夥丟盡了,若不是二張在此,他真想當場賞他兩個巴掌,與其看這蠢材乾著急,不如自己出去看看,當下大步流星奔出偏廳。
「何人在此……」見了外間情景,周璽也不由瞠目,數十名錦袍繡衣的錦衣衛手按腰刀,密匝匝羅列院中。
「來了好多人,要見大人您。」那名跟出來的衙役終於捋順了舌頭。
「周大人,昨夜睡得可好?」楊玉言笑晏晏,眼神卻是不善。
「楊玉?」周璽一愣,隨即大惱道:「這裡是順天府衙,不是錦衣衛公廨,爾等持械擅入,作何道理?!」
「拿人。」一隻手推開擋在身前的楊玉,丁壽慢悠悠轉了出來。
「你是……」順天府丞官居四品,在地方許是一方大員,在冠蓋遍地的京城還嫌不夠看,丁壽一直隨侍聖駕,二人也未有什麼照面的機會,是以周璽不識。
「緹帥興師動眾,所為何來?」尾隨而出的張縉看到眾多緹騎白眉緊蹙,他位居卿貳要職,與丁壽並不陌生。
「司農請了,」丁壽略一拱手,便算打過招呼,「張僉憲也在,丁某有禮。」
「有勞丁帥動問,下官這廂見禮。」張鸞可沒老張縉自重身份的講究,姿態放得很低,莫說是他,便是頂頭上司屠滽在此,也不敢與丁壽拿捏托大。
「打擾二位公幹,丁某失禮,待討還舊賬再行請罪。」丁壽向二張淺施一禮,隨即扭身喝道:「周璽,你可知罪!」
周璽已從初時的慌亂中恢復鎮靜,向身後杜萱遞了個眼色,對方會意退下,此時聞聲整襟冷笑,「下官不知,正要請教。」
「大膽周璽,死到臨頭還敢嘴硬!」楊玉踏前一步,眼睛都要噴出火來。
「楊大人,你我共事數日,當曉本官執法無私,公正嚴明,不知所謂死罪之說從何而來!今日錦衣衛莫名興師問罪,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恐難塞天下悠悠眾口!」周璽不愧言官出身,詞鋒銳利,詰問得楊玉啞口無言。
「錦衣衛鋼刀雖利,卻不殺無罪之人,你想知道定的什麼罪名,待進了鎮撫司,自會讓你一清二楚。」丁壽懶得廢話,單臂輕揮,「拿人!」
「丁帥,其中想必有些許誤會……」面對如狼似虎的錦衣緹騎,張鸞連揮雙手從中勸阻。
「周璽乃四品京官,豈可無罪鞫問,丁帥拿人可有刑部駕帖?」張縉亦沉聲問道。
力抗強梁,終於讓老子等到了,周璽這輩子最崇拜的便是自己的廬州同鄉包青天,如今這不畏權貴的戲碼眼看要在自己身上重演,直覺渾身血液都燒了起來,「司農何必多問,左右不過羅織誣陷,早在下官預料之中,今日讓天下人識得此賊狼子野心,周璽死不足惜!」
「聽聽,老大人,人家說你多管閒事呢,」丁壽嗤笑一聲,向左右吩咐道:「成全他。」
一眾錦衣校尉再不怠慢,一擁而上,將周璽倒剪雙手,便要就地綁縛。
「且慢!」伴著一聲大喝,眾多捕快衙役民壯等如潮水般湧進了院子,反將錦衣衛裹在其中。
周璽冷笑,「順天府衙並非足下的鎮撫司,緹帥生事選錯了地方。」
丁壽不慌不忙,只是靜待主事者出面。
三班衙役兩邊分開,一個年約四旬、器宇軒昂的紅袍官員施施走進,後面亦步亦趨跟隨著的正是順天府通判杜萱。
「下官胡汝礪見過丁帥。」紅袍官員躬身一禮,不卑不亢。
「胡良弼?」丁壽打量著這位順天府尹,三品京堂,地方上已是封疆大吏,又是劉瑾一黨,不好怠慢,當下拱手作禮道:「來得匆忙,未及拜見府台,伏望海涵。」
「緹帥客氣,」胡汝礪謙遜一笑,瞥向一旁周璽,「敝屬不知何處得罪緹帥,下官代為賠情,萬乞高抬貴手,饒過一遭。」
「府台……」見上司服軟,周璽立即急聲爭辯。
胡汝礪皺眉怒喝:「住嘴。」
「按說得罪丁某的小事,有府台關說,未嘗不可一笑而過……」
胡汝礪面露笑容,丁壽卻話鋒一轉,冷笑道:「只是,此番他開罪的是當今陛下,丁某開脫不得。」
胡汝礪才浮起的笑容立時凝固,「緹帥說笑?」
「丁某而今沒這心情。」
「府台休聽他一面之詞,這是欲加之罪!」被緹騎擒住雙臂的周璽嘶聲怒吼。
「欲加之罪?你以關文搪塞楊玉,可曾有假!」丁壽眄睇張鸞二人,「二位張大人便是當事之人,想必不會指鹿為馬,偽證欺哄吧?」
張鸞訕笑,未曾介面,張縉卻擰眉道:「縱是行文不當,也不過偶失小過,何用逮系詔獄?」
丁壽冷笑,斜上方拱手抱拳道:「錦衣衛乃天子親軍,陛下近侍,楊玉身負皇命,奉敕勘事,順天府一體官員當受節制,全力配合,府丞周璽乃敢頡頏,分明無視君王,犯大不敬之條,這究竟是他個人所為還是幕後有人指使,難道不該鞫問明白麼?」
丁壽掃視眾人,悠然道:「諸公苦苦攔阻,不知是盡同僚之義,還是別有用心?」
這話誅心至極,莫說不想惹禍上身的張鸞,便是張縉也不好再開口求情,只把目光投向了順天府尹胡汝礪,畢竟人是你順天府的,這面子丟不丟自己看著辦吧。
胡汝礪掩唇乾咳幾聲,「緹帥,下官馭下不嚴,思慮不周,致有此過……」
「丁是丁卯是卯,府台不必攬過上身。」丁壽搶聲道。
胡汝礪輕輕攢眉,「敝屬辦事不力,言行失當,但屬無心之過,乞望緹帥念在同僚一場,高抬貴手,今後順天府一體官吏當?力同心,報效王事,斷不教緹帥再為此間事分神。」
三品京尹拉下臉來步步退讓,伏低做小,丁壽倒還真不好繼續發作,一時舉棋不定。
一見有門,胡汝礪又上前低聲道:「踏勘清丈,非比尋常,京畿之地不過牛刀小試,緹帥莫為了一時意氣,壞了變法大計。」
胡汝礪暗從袖中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丁壽清楚他指的是誰,但今日興師動眾而來,倘若偃旗息鼓而去,折了面子不說,也達不到他敲山震虎的目的。
「府台這般說了,丁某也非不曉事理之人,只消少尹向楊玉低頭認個錯,這事便一筆揭過,如何?」
「多謝緹帥。」胡汝礪拱手道謝,對周璽道:「還不謝過緹帥雅量,再向楊大人賠個不是。」
「不!」一直抻脖子注意二人動向的周璽嗷嘮來了一嗓子,「大人好意卑職心領,但若要我屈從緹騎,無故認過,下官不服!」
周璽面目猙獰地大喊大叫,反將胡汝礪嚇了一跳,「你可是失心瘋了?」
「下官清醒得很,丁南山擅擎官員,恣睢跋扈,非人臣之禮,卑職縱然一死,也不屈從於他!」周璽聲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跳,狀甚駭人。
這廝當真瘋了,張鸞心中嘀咕;張縉撚須不語,看向周璽的目光中卻有幾分讚賞。
「緹帥……」胡良弼還想再說,丁壽冷冷一笑,「胡府台,今兒的話夠多了,這等貨色留在順天府,恐對」大計「也無甚裨益,在下替你料理了,省得日後麻煩。」
「帶走!」楊玉早等不耐。
「丁南山,你一無聖旨,二無刑科僉批駕帖,憑何拿我?周璽不服!」周璽死命掙紮叫喊。
丁壽一甩飛魚服下擺,掌中亮出一物。
「臣等恭請聖安。」自胡汝礪以下順天府人等,張鸞張縉等人紛紛跪倒,周璽也停了掙紮,怔怔望著丁壽手中所舉金牌,怎地忘了他還有這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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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科給事中張龍宅邸書房。
曹鼎呷了一口茶,大咧咧撇著嘴道:「我說張汝言,你究竟想的怎麼樣了,給個痛快話,侯爺那裡還等著回信呢。」
張龍搓著手猶豫不決,為難道:「曹先生,你曉得,這事不好辦啊!」
「好辦還會找你!」曹鼎眼睛一瞪,沒好氣道:「當日若非我居中奔走,你能和侯爺連宗通譜,而今這麼點小事就推三阻四的,成心打曹爺的臉麼!」
「曹先生的恩德,下官一直記得。」張龍陪著笑臉,將袖中一張銀票壓在幾上,輕輕推了過去,「只是……那丁南山屬實不好惹呀!」
看清銀票面額,曹鼎臉色緩和,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我說你究竟怕個甚,宮裡面傳出信兒,那丁壽已然惡了皇爺爺,他屁股底下的位置都快保不住了,還能翻出什麼浪花來。」
「可他背後還有劉公公啊!」張龍愁眉苦臉,「您當知道,下官也是在劉公公門前奔走的……」
「你不敢得罪劉瑾,就敢得罪侯爺了!」曹鼎嗤了一聲,不屑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有侯爺這門面,憑你個弘治十五年的三甲出身,就是拎著豬頭,也沒哪個廟門肯收你吧……」
「曹先生教訓的是。」張龍臉色尷尬,訕訕笑道。
「和張家敘了宗,就等於和太后結了親,繞著脖子與萬歲爺也是沾親帶故的,你怕那丁壽作甚,再說……」
曹鼎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道:「那丁壽已然和劉瑾鬧翻了,劉瑾還會為他出頭!」
呸!還當什麼事呢,這傳言張龍也有耳聞,不過身為言官雖說可以風聞言事,但他本人對那些六國販駱駝的胡言亂語還是持懷疑觀望態度,官場邁步不用走快,但一定要走穩,一失足可就成千古恨,再想翻身沒那麼容易!你說丁壽是破鼓萬人捶,張給諫只看到他在西北大殺四方,屁事沒有,如今的通政使韓鼎還是丁壽保薦的,自己署名的奏疏一遞上去,皇帝收不收拾丁壽還不知道,自個兒是一準兒在丁壽麵前掛號,張龍可不認為丁壽拾掇自己會比在寧夏撫衙弄死劉憲麻煩!
口水說了一大缸,見張龍還是滿臉糾結猶猶豫豫,曹鼎也是心焦,自己在侯爺面前是拍胸脯打了包票的,怎料張龍恁地膽小,連個彈劾奏本都不敢寫,這點老鼠膽子,也配當言官!
「這麼著,咱也別廢話,搖頭不算點頭算,您只要搖個頭,我曹鼎立馬出門去跟侯爺請罪,就說我當年瞎了眼,給侯爺找了一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做親戚,侯爺要打要殺,我都認了!」
曹鼎這一光棍起來,張龍先自慌了,「曹先生何出此言,下官並未說不為侯爺效力。」
「奏本什麼時候上,給個痛快話!」二張急著痛打丁壽這只落水狗,奈何弘治朝時事做得太絕,言官中的人緣早都敗乾淨了,曹鼎才會緊催著張龍這倒楣鬼。
「下官還要斟酌詞句,想來要等個三……」張龍見曹鼎面色不善,連忙改口:「兩天。」
「一天!」曹鼎斬釘截鐵道:「明兒一早,將題本遞上去,三天之後再遞一本。」
「還要再遞?」張龍失聲,這不把人往死了得罪麼。
「怕什麼!郭東山等人也未閑著,借著這股東風,把丁壽給掀了……」曹鼎惡狠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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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張府,替主子又辦成一件大事的曹鼎神清氣爽,心滿意足地上了自家馬車。
「回府。」在車廂裡坐定,曹鼎大剌剌地吩咐一聲。
戴著斗笠的車夫悶聲應了一句,車輪轔轔動了起來。
隨著馬車行進,曹鼎坐在裡面搖搖晃晃,琢磨著回去該怎樣向侯爺回稟,才能顯得出自己盡心盡力,事情辦得漂亮妥帖。
腹稿打好,在心裡翻來覆去默念了幾遍,自覺已然滾瓜爛熟,曹鼎才定下心,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
「誒,多久了,還沒到侯府?這是走的哪條路?這麼大一股子臭味!」
沒聽到回答,馬車卻已然停下,曹鼎掀開車簾便要喝罵:「啞巴了你……」
後面的話曹鼎不覺咽了下去,只見車邊十餘個衣衫襤褸,惡形惡狀的乞丐正團團圍了上來。
「你們是誰?你們可曉得我是誰?你們曉得壽寧……誒,別他娘打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