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朝堂风雨(313-316)
第三百一十三章 王门哲嗣
崇汇轩酒楼,飞檐斗拱,古朴典雅。
雅间之内,丁寿对着一壶刚刚温热的陈年花雕,细品慢酌,自得其乐。
「这酒虽柔了些,但酒香醇厚,不啻北地佳酿,仲卿兄,你我共饮一杯。」
「啊?哦。」王朝立虽是举杯同饮,但坐在那里神色惴惴,跼蹐不安。
「仲卿兄何妨自在一些,想你我泰山初遇之时,谈笑风生,把酒言欢,何其快哉!」
「这个,彼时不识缇帅虎威,有唐突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王朝立急忙站起赔罪,不是王大公子胆小怕事,实在是锦衣卫凶名太甚,眼前这位爷又恶迹昭著,方才在雨花台一点不给林泉山面子,天知道会不会记恨自己想联名上疏的事。
丁寿轻叹一声,放下酒杯,「王兄不必拘谨,在玉皇顶你所遇之人是丁寿,今日坐在你面前的还是丁寿,别无二致,至于当得什么官,与你我交情无碍。」
王朝立听得对方语意真挚,心中感动,「愚兄适才一时糊涂,盲从众意,也实在是不知贤弟你……」
「适才的事仲卿兄不必在意,几个小丑跳梁,不自量力,最终不过蚍蜉撼树,徒留笑柄而已。」丁寿笑道。
二爷是真的没把刚才那些人当回事,一帮科道言官上疏奏事,若是弘治皇帝那样耳根子软的或许还当回事,小皇帝可正是逆反心理强的岁数,再加上文武铨选,批红之权如今皆在刘瑾手中,二爷已经可以想见,刘瑾将竹林里那帮大头巾按在地上摩擦的盛况了。
「小弟拉着仁兄出来小酌,一来叙旧,二来也是担心兄长身陷泥潭,为别有用心之人利用。兄长为王门长子,一举一动皆引人关注,不知情者若以为是令尊在后授意,引得圣人不满,贻祸家门,恐非人子之道。」
丁寿一番危言,王朝立听得汗流浃背,他老子王琼就是在京城官场不顺,才窝到了南都,要是再因为自己缘故受了牵连,还不知又被贬到哪儿去,「贤弟一番苦心,句句金言,愚兄铭感于心,若非贤弟,愚兄我险些酿成大错。」
「好在悬崖勒马,仲卿兄也不必自责。」丁寿突然笑得有些暧昧,「还有一事,干系令弟。」
「舍弟又有何事?」王朝立纳闷。
丁寿心中斟酌一番,顾及些王家人面子,觉得还是别明说的好,「教坊行院本是花花世界,其中三教九流,目迷五色,偶有闲暇吟风颂月,可说是文人雅趣,若是沉迷其中眠花宿柳……,令弟毕竟年纪尚轻,不说举止有碍门风,只怕会伤了元气,落下病根。」
王朝立恍然,也是惆怅一叹,「朝儒年少无知,耽于风月,家严也怒其不争,我这长兄本该良言规劝,奈何京师千里迢迢,鞭长莫及。」
丁寿一晃脑袋,「不是说顺卿,顺卿兄在京师所为也的确……咳,招摇了些,可好歹身子长成,偶尔放纵一二,也是水到渠成,小弟是说另外一个……」
「另外一个?你说朝翰?他沉迷女色?绝无可能。」王朝立断然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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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红色的霞影纱帐,雕花床头挂着刺绣香囊,床对面一张乌漆嵌珠的女子妆台,一切布置尽如女子香闺。
丝竹阵阵,歌声不绝。
「傻俊角,我的哥,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捏得来一似活脱,捏得来同床上歇卧。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歌词靡丽多情,再配上席前唱曲人声音高低婉转,媚眼传神,将酒席上华服青年勾得目眩神迷,连声叫好。
「称心这唱功又精进不少,情足感人,唱得哥哥我心里直痒痒。」
唱曲的艳妆丽人眉弯嘴小,皮肤雪白,一身粉红底子的兰花对襟袄裙,满头珠翠,闻言放下琵琶,故作嗔状道:「这」泥捏人「艳词也只有翰二爷您喜欢听,旁人可说这词艳淫亵狎,不堪入耳呢。」
「休听那帮假道学胡说八道,这《锁南枝》本是越调,词意出自前朝才女管道升的《我侬词》,不加雕饰,直出肺腑,情真意切,故而朗朗上口,那群只知在故纸堆里做学问的老夫子怎晓得真诗在民间的道理。」
丽人挨着青年坐下,纤长食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记,「总是有歪理,奴奴嘴笨辩不过你。」
「那就不要辩了,把我嘴堵上不就好了……」青年噘着嘴向红唇上印去。
丽人雪白的手掌挡住青年前伸的脑袋,「二爷在奴家这里几日不归,不怕令尊王老爷震怒?」
青年被丽人挡住,几次强吻也没得偿所愿,只得消了念头,没好气道:「老爷子这两天正在气头上,回去难免吃排头,还不如等他气消了,我也少遭点罪。」
「哟,这是为什么,莫不是尊夫人把你给告了?」
「她敢!」青年不屑地冷哼一声,没好气道:「是因为老三的事,别瞎想。」
「府上三爷?那个风流种子又闯出什么祸来了?」丽人掩唇轻笑,玉指纤纤,红白分明。
青年有些吃味,「怎么,你还惦记上朝儒了?他可不吃你这一套。」
「奴奴哪敢,心里有二爷您,怎么还装得下别人。」怕得罪了金主,丽人忙笑脸迎奉。
「这就对了嘛,」几句话就哄得青年开怀,举起酒杯送到丽人唇边,嘻嘻笑道:「来,小宝贝,干了这一杯,咱们到床上颠鸾倒凤一番,也来个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丽人羞啐了一口,却还是依言捧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咽喉间突起赫然在目……
*** *** *** ***
京师,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焦芳府。
王朝儒神色不宁地坐在客厅,看向后堂的眼神多了几分迫切。
伴随一阵爽朗笑声,头戴东坡巾,一身软烟色氅衣的焦芳由堂后转出。
「小侄见过世伯。」王朝儒起身施礼。
「老夫与令尊通家之好,世兄不必拘礼,坐。」焦芳一脸和气。
王朝儒道了声谢,安坐后又向后堂瞟了眼,「焦兄不在?」
「老夫有意让犬子应戊辰会试,特在城外选一书斋令其静心读书,故不在府内。」
王朝儒「哦」了一声,面露失望之色。
「犬子虽不在,世兄有何事与老夫说也是一般。」焦芳捻须笑道。
「说来惭愧,小侄此番入京开销甚大,手头拮据,想着能否商借一些银两以解燃眉,待家中银两送至,当即奉还。」千难万难,借钱最难,王朝儒说完这几句话,脸上已是通红。
焦芳不言不语,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王朝儒。
王朝儒只觉脸上越来越热,终于绷不住道:「若是世伯不便,小侄这便告退。」
「世兄且住,老夫这里有令尊一封家书。」焦芳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王朝儒。
王朝儒接过一览,便是脸色巨变,张口结舌道:「父亲他,他,他要断绝父子之情!」
「世兄不必慌张,骨肉至亲乃是天缘,岂有说断即断之理,」焦芳安抚王朝儒道:「你速回留都,赔情谢罪,言辞恳切些,你父也非铁石心肠,还能真不认你这个儿子。」
「可是我……」王朝儒有些吞吞吐吐。
焦芳叹口气,道:「世兄,你年纪尚浅,有些话老夫本不当讲,但念着与德华多年相交的情分,又不吐不快。」
王朝儒连忙垂手肃立,「世伯教诲,小侄洗耳恭听。」
「烟花之地实是情天恨海,悲欢离合岂有定数?一味痴念,沉溺其中,退步不得,不过是烦恼自寻。唯有持身超脱,入则尽情取乐,出则抽身自好,方是士人风流本色。世兄以为如何?」
王朝儒面红耳赤,满嘴苦涩,心道你老是不知,我把老王家在京中的三万六千两银子花个底儿掉,还欠了一屁股债,就这么回去怕得被老爷子活活打死,可这些话对着焦芳也实在说不出口。
「世伯金玉良言,振聋发聩,小侄受教。」
焦芳点头,「如此甚好,世兄若是返家,老夫自有呈仪赠送,若是别的缘故……」
焦芳没有往下说,王朝儒也明了老焦的意思,羞愧难当地拜别而去。
「爹,您说顺卿能想通么?」本该在城外闭门读书的焦大公子突然冒了出来。
焦芳冷笑,「朋友情分已然尽到,听不听就看他自己了,进得了温柔乡,又抽不出身来,非要在那一盆水里憋死,怨得了谁去!」
*** *** *** ***
丁府,偏厅。
王朝儒坐在客座上,看着眼前俏立的两个中年美妇,神情有些犹疑。
作为户部侍郎王琼的三公子,王朝儒平日也不少出入豪门显贵宅邸,但如丁寿府上这般内外管事俱是女人的,实在是生平仅见。
「丁兄不在?」
「老爷领了皇差,出京已近两月。」谭淑贞笑容矜持有礼。
「如此不巧……」王朝儒皱眉,一脸失望。
「如今府中事皆由淑贞姐姐代掌,公子爷有什么吩咐,可交待给她。」美莲经过这段时间滋润,肤光莹润,神采焕发。
眼神在二女脸上转了一圈,王朝儒总觉得这个姓谭的女管事似乎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略带丧气地起身作别。
「既然丁兄不在,在下便告辞了。」
王朝儒来寻丁寿也是没有办法,他跑了一天,那般故交说辞大同小异,都说家里长辈得了自己老爹的来信,不能相帮,私下里十两八两地给塞了些银子,对王三公子来说杯水车薪,想着老头子肯定不会识得这位在京新识的朋友,便厚着脸皮过来打秋风,谁料正主儿不在,若是觍颜向两个女管事说明情由,这二位怕是没那么大的权力,反白丢一次脸皮,只得自叹倒霉。
「公子爷留步,眼看天色不早,您不妨留下用顿便饭,免得老爷归来说婢子不识礼数。」
谭淑贞的话让王朝儒大为意动,东挪西借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早饿得前胸贴后心,在每个府上还都灌了一肚子茶水,三公子现在都能感觉到自己胃里咣当咣当的水声,想着与其回宜春院受一秤金的白眼,吃那些粗茶淡饭,反不如在这里饱餐一顿。
「如此在下叨扰了。」
谭淑贞当即将王朝儒延入花厅用膳,张罗完毕后低声对吴美莲道:「让账房封五十两银子,待这位王公子离开时送上。」
「淑贞姐姐,这是何意?」美莲不解问道。
「年节上门,却两手空空,想来这位公子手头并不宽裕,替老爷准备一份赠仪,免得在客人前失了礼数。」
「姐姐果真细心,只是这银子……是不是少了些?」美莲支吾道。
「少?」谭淑贞眼中充满疑惑,七品知县一年俸银也不过四十五两,五十两还少?这还是看在过年的份上呢。
「咱们府上平日里少有客人上门,这位王公子既然寻来,想必与爷交情匪浅,若是怠慢了,怕是爷面子上挂不住。」
谭淑贞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美莲垂首道:「若是姐姐以为不妥,便按您的意思办。」
谭淑贞莞尔,「还是你想得周到,便一百两吧,权当为那位王公子过年做身新衣裳了。」
「哟,淑贞姐姐这可是大手笔,都够扯上一匹大绒啦。」美莲眉花眼笑道。
酒足饭饱的王朝儒心满意足地出了二门,没想这丁府膳食这般丰盛,南北鲜货齐全,灶上手艺也是不凡,早知道之前应多上门拜访几次才是。
正当王三公子准备出府之际,那位姓吴的女管事从门房内迎了出来。
「吴管事,还有何事?」
「公子登门,老爷恰逢不在,实是招待不周,区区三十两纹银,仅作赔情,还请公子不弃收下。」美莲笑容可掬。
第三百一十四章 拜祖师
宜春院。
看着桌上的一小堆银子,一秤金不屑道:「堂堂王三公子的面子,就值这么点银子,怕清账也不够吧?」
王朝儒讪讪道:「些许银子先请妈妈收下,待家中送来银两,一定如数奉上。」
用香帕掩了掩红唇,一秤金不以为然道:「三姐夫也不必给我吃宽心丸,您那伴当回南京有日子了吧,几曾见他回来?」
「这个……」王朝儒无言以对。
「罢了,便算我倒霉,这账也不用三姐夫还了。」
「真的!」王朝儒喜出望外。
「多谢妈妈。」玉堂春万福谢礼。
「三姐夫收拾行囊,即日归家吧,大年节的,也该一家团聚,省得家里人忧心。」
听了一秤金的后半句,王朝儒两人骤然变色。
「苏妈妈,您真一点旧情不念?」
「这话说得,三姐夫与奴家几时有过旧情?」一秤金一句话噎得王朝儒说不出话来。
「妈妈,便看在女儿面上……」玉堂春哀求道。
一秤金叹了口气,「唉,三丫头,娘也不是非要把事情做绝,只要你挂牌子……」
「不!」玉堂春语气坚定。
一秤金顿时翻了脸,「给脸不要脸,那你们俩就一起饿死吧!滚!!」
撵走了二人,一秤金气哄哄地斟了一杯茶,又被烫了嘴,气恼地将茶壶茶杯都跌个粉碎。
「舵主,怎么这么大火气?」苏淮猥琐的身影出现在屋内。
「还能是什么事?都是那个三丫头气得!」一秤金余怒未消,坐在绣墩上喘着粗气,「这些年攒的银子一股脑丢了,朱瀛那催命鬼三天两头上门勒索,岁尾的例银还未送到南京,这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愁心的事,那丫头这时候还跟我装什么贞洁烈女,呸!」
「咱的例银还没凑齐?」苏淮的心也揪了起来。
「五万两啊!便是加上王三那点银子也还差好大一个窟窿,雪丫头在招揽客人上还是不如三丫头,那帮臭男人偏吃这丫头那股子冷傲清高的劲头,真他娘的犯贱!」
一秤金扶着额头,愁得头疼。
「说穿了,还不是有王三在,她放不下面子。」
「这小子还真有点唾面自干的肚量,老娘把话都说成那样了,有点骨气的人早就卷铺盖走人啦,他还有脸继续混吃混喝的。」一秤金也有些哭笑不得,「我总不能把他扔到大街上吧,这宜春院的买卖还做不做了!」
「我倒有个主意……」苏淮附耳低语,听得一秤金连连点头。
*** *** *** ***
后院绣楼。
王朝儒不住唉声叹气,长吁不已。
「三郎,听妾身一句劝,你还是回返南京吧,乖乖磕头赔罪,想来令尊王老大人也不忍重责。」玉堂春诚心劝解。
哪那么容易哟,那笔银子不只是在京求学的费用,还是老爷子用来打点疏通朝廷关节的,被自己摆阔气全都抬进了行院,结果分文不剩,老头子不得一口吃了我呀。
虽是这般想,王朝儒却不好明说,「我实在舍不下三姐你……」
玉堂春心中柔情百转,柔声道:「三郎宽心,妾身定会为你持礼守节,断不负白头之盟。」
「三姐,你……」谁担心这个了,王朝儒实在找不出旁的理由,只得说道:「这事从长计议吧。」
玉堂春幽幽一叹,「其实妾身又如何舍得三郎离开,只是鸨儿催逼日紧,妾身不忍见三郎再受委屈……」
「受什么委屈呀?」
一秤金裹着一阵香风,笑吟吟地上了楼,见二人便喜笑颜开道:「怎么了,三丫头,还没和三姐夫用饭呢?」
「妈妈放心,我二人不敢拂逆您的意思。」
「这丫头,妈妈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一秤金对玉堂春的冷漠态度视而不见,「便是你不想吃,还不担心饿坏了三姐夫,快来人啊……」
随着一秤金的呼唤,两个青衣小婢捧了食盒上得楼来,转眼间铺满了一桌珍馐美味。
「苏妈妈,您这是……」久违的盛情款待,王朝儒受宠若惊。
一秤金重重叹口气,「奴家这阵子做的确实有些过了,还请三姐夫见谅。」
「不敢不敢。」人在屋檐下,王朝儒现在的确没翻脸的资格。
「实不相瞒,奴家也有难处。」一秤金转对玉堂春道:「乖女儿,院里这阵子生意一落千丈,这一大家子吃喝拉撒睡全压在妈妈身上,妈妈心累呀!」
「女儿自然体谅妈妈难处,可是若要我挂牌却是万万不可。」玉堂春语气坚定。
「不说这个,妈妈也不是这个意思。」一秤金颓然摆手,「好活歹活总算这一年过去了,妈妈想着明个儿咱们娘儿几个都去庙里给祖师爷上柱香,去去霉运,保佑咱宜春院红红火火,生意兴隆。」
拜神上香这个由头,玉堂春实在无法拒绝,只是放心不下王朝儒,「这个……倒是可以,只是三郎他……」
「同去同去,三姐夫,正好你也出城散散心。」
这么一来,二人再无犹疑,齐声道:「听从妈妈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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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六十行,各有祖师爷。就如木匠拜鲁班,为人师表者敬孔圣,至于妓业的祖师爷则是春秋时齐国名相管仲,自打管老先生设女闾收税,开启了国营妓院的先河,也成了后世万千失足妇女们的膜拜神祗。
翌日一早,一行骡车浩浩荡荡出了城门,去了心病的王朝儒兴致高昂,与玉堂春雪里梅姐妹二人有说有笑。
骡车突然止步,还未等玉堂春等人下车询问,一秤金已匆匆走了过来。
「雪丫头,拜管子的信香可在你车上?」一秤金掀开车帘,对着雪里梅问道。
「没呀,妈妈,这不是你一直张罗的嘛。」雪里梅回道。
一秤金急得跺脚,「糟糕,定是苏淮那个杀千刀的忘了装上车了,这可如何是好?」
「妈妈,反正出城未久,不若就此回城,改日再来拜……」玉堂春劝道。
「改日?」一秤金凤目圆睁,「吉日吉时都是请高人算定的,岂能胡改乱改,还嫌咱的生意不够坏呀!」
「苏妈妈不必着急,离着管子庙还有些路程,遣人回去取还是来得及的。」王朝儒笑道。
「还是三姐夫说得有理,那就劳烦您大驾了。」
「我?!」王朝儒愕然。
「咱们这不是车夫,就是女人家,没病没灾还没什么事的不就您一个,难不成还要我们娘们家家的大冷天就这么跑个来回,三姐夫你可张得开这嘴?」
王朝儒被抢白的没了脾气,要是以前兜里还有银子的时候,保证抬手就是一大耳刮子,现在人穷志短,也只有认了。
「妈妈说的是,在下这便回去取。」尽管心中一万个不愿意,王朝儒还是下了马车。
「烦请三姐夫脚程快些,妾身这儿尽量放缓了候着您,可别误了时辰。」一秤金嘱咐了几句,便上车前行。
王朝儒不顾体面一路小跑,到了本司胡同已是一身臭汗,寻了苏淮说明来意,苏淮却是跳脚不已。
「这娘们就是个缺心少肺的,信香一早就放在车座夹板下了,她怎么就没发现呢,累得三姐夫您白跑这一趟,真是的!!」
饶是王朝儒圣人门徒,一句致敬苏淮全家的问候语也在肚里也转了千百遍,终究没说出口来。
「劳烦公子爷了,您还得赶快回去告诉那婆娘一声,这到庙门口拎着猪头还不上供,祖师爷还不得发大脾气,小院这生意还能好得了吗。」
「我,我,我实在是……」已经快喘不上气的王朝儒脸色苍白,舌头吐得老长。
「公子爷您放心,小人给您指一条近路,从城南郊外穿过去,一准儿能截住她们。」
算你们狠,把爷当跑腿儿的使唤,等三爷翻了身,定要让你们好看,王朝儒心中放着狠话,又跑了回去。
看着王朝儒背影消失,苏淮冷笑一声,「小的们,把这小子的行李都给我扔了。」
「那这酸子回来了要行李怎么办?」龟公忧心道。
「他回不来咯。」苏淮背着双手,哼着小曲蹓蹓跶跶地进了行院。
第三百一十五章 无名白
京师南郊,残垣断壁,野草丛生,不知荒芜了多久。
王朝儒依照苏淮指点路线急急赶路,嘴上呼呼冒着热气,脸上汗水也不及擦,丝毫没注意到败垣之间闪现着一道道贪婪狠毒的目光。
扶着一截土墙,实在累得受不了的王朝儒弯腰一阵呼哧带喘,才算匀过气来,看看天色,心道不能再耽搁了,要是真误了拜庙的时辰,一秤金那婆娘还不定说出什么难听话来。
王朝儒直起身来准备赶路,忽然土墙后伸出一只黝黑的手臂紧紧扼住了他的脖子,还没等他用力挣脱,墙后草丛见便突然窜出十几条黑影来。
这帮黑影全是蓬头垢面,穿着破破烂烂,衣不遮体,露在外面的皮肤也是黑乎乎的,不知多久未曾沐浴,个个都散发着浓浓的骚臭味道,更可怕的是一帮人大呼小叫的,声音又尖又细,好像鬼哭。
被吓坏了的王朝儒情急之下,两脚胡乱蹬踢,三公子虽是书生,从小营养伙食跟得上,身体底子却不差,脚上颇有几分气力,登时踹翻了两个,躺在地上直哼哼。
「哟呵,这小子还有点本事啊,弟兄们,老办法招呼着。」
在一个难听如枭啼的声音指令中,一般怪人涌了过来,其中一个一把抓住了王朝儒胯间要害,狠狠一握。
「好痛,好痛,快松开!!」王三公子的声音都变了调。
任凭王朝儒如何告饶,扼脖抓阴的二位就是不松手,其他一干人上下其手,将他身上所有零碎物件搜刮一空。
本以为这就完了,不想这些人还不罢手,又开始扯他腰带,王朝儒面露惊恐之色,骇声道:「你,你们要干什么?!成何体统!光天化日的……」
这群怪人可不与王朝儒废话,脱了他的圆领襕衫,扯了茧绸中衣,扒了一双朱履,连头顶方巾都被摘了去,转眼间王三公子除了头上的束发网巾,一丝不挂,不着寸缕。
「啧啧,哥几个,这小子长得还挺白净啊。」一众怪人笑道。
王朝儒斯文扫地,只是用手遮住身上要害,又羞又怒地蹲在地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你们还有点王法嘛!」
「王法?你告到衙门去,看有哪个会管我们这帮不人不鬼的!」
「小子,说你命薄,遇上了爷们几个;说你运气好,也是碰上了爷几个,要是那帮叫花子遇上你,你这身细皮白肉的,可就没那么容易被放过喽!」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怪人道:「大哥,送这小子上路吧。」
领头人一脸凶相,眼中凶光直冒,吓得王朝儒撑着地连连后退。
「你,你们要做什么?告诉你们,我可是……」
「阿嚏!」领头人一个响亮的喷嚏便打断了王朝儒的自报家门。
「这鬼天气,越来越他娘冷了。」领头人低声咒骂,又看了看王朝儒,嘿嘿笑道:「咱们也做个善事,手下留情,让老天爷收了他吧。」
「大哥说的是,看这小子能熬多久……」
「小子,到了阴曹地府,记得念弟兄们的好……」
一群人怪笑声中,渐渐远去。
惊恐既去,王朝儒开始觉察到身上寒意,可是身无寸缕,实在不敢跑回城去,只有抱紧双臂窝在蔓草丛中,瑟瑟发抖。
*** *** *** ***
刘府,内堂。
刘瑾斜靠在那张黑漆嵌螺钿花鸟罗汉床上,一边看着书,一边听白少川奏事。
「行刺王岳等人的刺客皆是阉人不假,可属下对照宫内名册,毫无线索。」
刘瑾翻了一页书,轻「嗯」了声,没再多话。
「属下又排查了历年分拨给各藩府的宫人名册,仍无所获,可见这些人并非宫人。」白少川垂首禀道。
「哦?」刘瑾埋头看书,眼皮也未抬一下。
白少川头垂得更低,「高皇帝律有明文,厉禁擅阉者,下手之人,罪至寸磔,但仍令行不止,这些人当是自阉,又未得选入宫中。」
「无名白。」刘瑾合上书页,吐出三个字。
明代内廷每隔数年便会向民间招收宫人,有愿意者可以报名,入选后才净身入宫,可这内廷招工是有名额的,看缺员多少而定,康熙爷那道「明季宫女至九千人,内监至十万人,饭食不能遍及,日有饿死者」的圣谕,是和那大明后宫每年花四十万两脂粉钱一起,从前朝太监嘴里听来的,反正这编《明史》的君臣都特别喜欢从几十年前的太监嘴里听故事,你还能追着人家圣祖爷问那个「万历以后所用内监」到底姓甚名谁呀。你信不信无所谓,反正专家公知们都信了,对着镜头引用起来一点心理负担没有,反正这十多万人的工资不是他们发,至于负责内廷供应的光禄寺会不会破产干他们鸟事。
宦官也是官,何况明代的宦官也的确有不少出人头地的,于是穷苦过不下去日子的,或想出人头地搏一把的,对被选进宫改变生活报以厚望,自宫这事拦都拦不住,可宫内名额有限,即便被民间广大的切鸟热情感动,增加一些名额,也是杯水车薪,毕竟安南、女真、朝鲜这些藩国还占有名额呢,总得雨露匀沾吧,于是落选者十有八九。
走正规报名手续的落选了,人家该干嘛干嘛去,娶妻生子不耽误,要死要活鸟朝上;亏的是那帮「自残」了的,落选了东西又长不回去,哭都没地儿说理去,被时人称为「无名白」。
白少川点头称是,「无名白进宫不得,通常有三条出路,一是在皇城外堂子内为内监搓澡讨赏;二是投身中贵权要府上为奴;三是啸聚成群,于直隶各处游荡,强乞硬夺,已成一害。」
「丢人现眼的东西!」刘瑾冷哼一声,将手中孤本重重摔在了红木炕桌上。
第三百一十六章 这一家子
南京,户部侍郎王琼后宅。
王晋溪年过四旬,正值壮年,生得隆鼻阔面,躯干丰伟,颌下三缕美髯飘在胸前,显得萧然不凡,只是他此时与夫人白氏在一起的模样却与他的端正气度丝毫不符。
「夫人,可以了吧?」
「什么可以了,人家还没完呢。」
「让下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看到便看到了,老夫老妻了,还在乎这些,嘘——,别动,这下深了。」
「深了便不要弄了,不急这一刻,我还有公事要办,待夜里再说。」
「晚上乌漆墨黑的,能干得了什么!」
「这,让孩子看见也不成样子。」
「你还敢提孩子!朝翰被你吓得不敢归家,朝立也整日早出晚归的,诶,你还真打算不认朝儒啦?」
「当然不认,这孽子沉迷女色,挥霍无度,老夫若不严惩以儆效尤,这家业怕就毁在了这几个不成器的孽障手里,唉!唉!唉!疼,夫人疼,要断啦!」
王府女主人白氏拎着王琼的一只耳朵,咬牙切齿道:「好你个老东西,六亲不认,左一个孽子右一个孽障的,这孩子谁生的?不是你的嘛?」
王琼疼得直咧嘴,迭声应和,「是我生的,我生的,我教子无方,累得夫人生气,罪该万死,夫人,快松手吧,你手劲大,耳朵快掉啦!」
白氏手中稍松了些劲,举起另一只手中的竹签,恶狠狠道:「要是再胡说八道,下次就趁掏耳朵的时候把你给弄聋了,晓得了吧?」
「晓得,明白。」王琼连连点头。
白氏这才松了耳朵,王晋溪这才长出一口气,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朝儒这次也是闹过火了,该好好管教一番,可也别太出格。」白氏嘱咐道,「你听明白了吧?」
王琼不情不愿地闷声「嗯」了一下,抬眼见白氏柳眉倒竖的模样,立马服软,「明白,明白。」
「这还差不多。」白氏满意点头。
捂着耳朵,王琼郁闷道:「夫纲不振,自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
「瞧你那德性,知道你要面子,在孩子们和外人面前,我何时不是顺着你的意思,彰显你这一家之主的风范。」白氏揽着王琼肩膀,轻轻晃了几晃。
因在后宅,白氏穿着随意,鹅黄缎面的抹胸外,只披着一件同色的开襟交领衫,王琼坐在那里,目光正对着那两团半球形的雪腻丰脯,不由一阵口干。
白氏自然看到丈夫的眼神所及,得意地扭了扭腰肢,「好看么?」
「非礼勿视。」王琼干咳一声,扭过脸去。
「假道学,自己家的还不敢看。」白氏嗔声责怪,随即面浮笑意,咬着王琼耳朵窃窃私语。
「不可,岂有白日宣……」
「你敢再说!」白氏凤目一睁,将王侍郎剩下的话都堵了回去。
「老爷,大公子回来了,还引了一名朋友前来拜访。」一名婢女在外间禀道。
「知道了,下去吧。」王琼语音庄重,面上却不忘对夫人摆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是哪个不晓事的?!」白氏气恼地一屁股坐在了绣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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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侄丁寿,请仁伯安。」丁寿长揖施礼。
「丁寿?」王琼默念了一遍,未品出有何不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年轻人,五官清秀,一双桃花眼引人注目,只是那笑容中莫名带了一股邪气,让人心底不安,哼,不知这小子又从哪里交来的狐朋狗友。
「坐,茶。」王琼态度不算冷淡,可也算不上亲热。
丁寿道谢入座。
王琼高居上首,看着下首肃立的长子,悠然问道:「今日雨花台文会,泉山先生出了什么题目,你作的如何?」
「泉山先生未曾出题,只是展示了两篇奏疏。」王朝立老实回答。
「哦?哪位名臣的奏疏能得泉山先生推崇?」王琼捋须微笑,「你这中书舍人虽是闲职,平日也该多熟悉些奏疏表章,以备将来大用。」
「父亲教训的是,泉山先生展示的是京城给谏吕翀、刘蒨二君的奏疏。」
「他们两个不是因妄议朝政,已经下了诏狱么?」王琼微微色变。
「泉山先生所示的便是他二人的论刘瑾奸邪,请置之极典的奏疏……」
不等王朝立说完,王琼已经站了起来,「林亨大想要做什么?!」
不称号改称表字,王琼对林瀚已不那么尊重了,有意思,丁寿坐在一边看热闹。
「泉山先生邀我等联名上疏,斥奸佞,正国法……」
「林瀚老儿疯了!」王琼直呼林瀚之名而不觉,急切问道:「你可曾署名?」
「孩儿本意署名……」
「孽子!你还不如你三弟呢,他只是败家,你这是招祸呀!」王琼痛心疾首。
「仁伯稍安,小侄恰逢其会,觉察其中不妥,便借故引仲卿兄离席,仲卿兄今日并未酿祸。」
王琼惊喜问道:「此言当真?」
得了儿子肯定答复的王侍郎额手称庆,如今看丁寿真是多了三分亲切,「贤侄,请坐,上茶。」
丁寿再次道谢入座。
「贤侄小小年纪,便眼界不凡,来日成就不可限量。」
「仁伯盛赞,小侄愧不敢当,小侄学识浅薄,难比仲卿兄高才,在文章辞赋上还要多加讨教。」
丁寿说的是实话,王琼听人夸儿子也开心,抚髯笑道:「宦海惊涛,你二人互为砥砺,携手并进才是正途。」
「贤侄,你可有表字啊?又是何时与朝立相识?我竟不知。」
「小侄草字南山,教仁伯见笑。」丁寿能绷到现在,也是不易。「与仲卿兄相识也是偶然,仲卿兄伉俪游览泰山,适逢小侄由朝鲜而还,幸得一面之缘。」
「朝鲜?丁南山?」王琼面色凝重起来。
「贤侄何处高就?」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处奔走,职掌卫事。」丁寿尽量让自己笑得谦虚些。
丁寿只觉眼前一花,王琼蹭的一下到了面前,握着自己双手道:「原来是缇帅大驾光临,敝人有失迎迓,失礼之处,望请恕罪。来,快请上座,好茶伺候。」
丁寿正为这王大人的身手所惊呆,几乎怀疑这位是身怀「移形换影」轻功的绝世高手,可这四手紧握,又感觉不到丝毫内力,估摸这位王爷适才也是潜能爆发所致。
「仁伯何须多礼,您是长辈,理当上座。」丁寿推让。
王琼坚持,王朝立上前劝解,三人站在那里客套个没完,突听堂后「啪」的一声脆响。
三人六道目光同时转了方向,白氏莲步款摆而出,「适才失手打碎一只花瓶,惊扰贵客之处,还请海涵。」
丁寿见这妇人面如满月,姿色不凡,惊疑道:「这位是……」
「此乃拙荆白氏。夫人,这位是当朝缇帅丁南山,快来拜见。」
听了丈夫介绍,白氏敛衽万福,「见过丁大人。」
「愧煞小侄了。」丁寿连忙闪身避开,郑重施礼道:「仁伯母在上,小侄拜见。」
嗯——,白氏一时好奇心起,也未整衣装,只是掩了衣襟便绕到堂后屏风处偷看,此时半蹲行礼,衫领松散,再加上丁寿移步角度刁钻,一片堆玉雪峰闪现在丁寿眼前,看得这厮一阵眼热唇干,慌忙移目他处。
王琼也觉察不妥,沉声道:「此间有客,如此打扮有失礼数,还不退下!」
扭头看了眼色厉内荏的自家相公,白氏低眉顺眼地道了声是,顺从地退了下去。
「内子失礼,教缇帅见笑了,快请入上座。」王琼此时言语中可透着十二分的热切。
「仁伯,客套话就免了,小侄只求一事,」丁寿早已不耐烦,「府上的茶什么时候能上来,我现在嘴巴真得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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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绣阁内。
王茂漪伏案执管,笔走龙蛇,一副墨宝一气呵成,直起身来满意地点点头,「知画,看我这幅字怎么样?」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知画贴近书案,轻轻吟诵,蹙眉道:「小姐,你这哪是练字,分明是要杀人么!」
「杀人怎么啦,陆放翁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谪仙人高冠佩雄剑,锦带横龙泉,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
知画惊恐地打断了王茂漪的滔滔不绝,「小姐,你要私奔……」
王茂漪顿时两颊融融,仿佛火烧,「胡说,我是说文武双全才是大丈夫,真男儿,哪个说要私奔!」抬笔就在知画俏脸上花了一道墨痕,「教你信口胡吣!」
知画噘着小嘴,万般委屈地用袖子蹭掉脸上墨迹,心中暗道:只要你不逃出府去,万事皆好,至于什么文武双全的鬼话谁信啊,前阵子还说将来要嫁也是像儒三爷般文采风流的才子呢,唉,有个好姑爷赶快把这姑奶奶收了吧,我也能省省心呀……